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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181章 得偿所愿

    “得偿所愿了。”

    姜离归府之时正值华灯初上, 郭淑妤站在影壁前候着?,温婉的杏眼里有笑意亦有探究,姜离哭笑不得,“你来的真?快。”

    姜离请郭淑妤同去盈月楼, 待至楼中落座, 郭淑妤道:“太极殿的内侍传信很快, 我父亲傍晚正在太常寺当?值,便立刻去见了金太医,他们多半明天早上才会来薛氏与你商议授医事宜——”

    她说着?话?, 眼底探究愈盛,“我还是不明白你去太医署是为何。”

    姜离但笑不语,只亲手为她斟茶,丝丝袅袅的水气升腾而?起?, 愈发令她秀丽眉眼里藏了隐秘似的。

    屋内并无旁人,郭淑妤接过茶盏道:“去太医署授医,虽说和教授医女们一样, 不是什么?辛苦活儿, 可你这样的身份, 实在不必多此一举, 如?今你在长安城中盛名在外, 哪怕是想求名, 目的也达到了,上到王侯宫闱, 下至平头百姓,都知你是长安城最好的女医, 你还想求什么??”

    姜离抿着?茶道:“此事多谢你父亲了。”

    郭淑妤也未想过姜离会如?实作答,便道:“你医好了我, 我父亲母亲都对你感恩戴德,太医署这几年?也的确青黄不接了些,此事并不算费力。”

    姜离道:“我在长安结识之人不多,此事只有你父亲出面最为妥当?。”

    郭淑妤一愣,不禁上上下下打量她,“你要这么?说的话?,莫非你当?初替我隐瞒乃是早有此打算?”

    姜离莞尔:“我若说不是,你可信?”

    郭淑妤半信半疑看着?姜离,片刻后无奈道,“罢了,你既如?此说那我也就信了,毕竟你是真?的帮了我,论迹不论心罢,我只是实在不明白你去太医署的缘故……”

    姜离道:“将来你会懂的。”

    如?此一言令郭淑妤心紧,她沉默片刻,“此前淮安郡王的旧事,和你入太医署的目的也有关?系?你做这些,你父亲和太子妃娘娘都不知情?罢。”

    姜离给她添茶道:“自然。”

    好歹答了一问,郭淑妤长叹道:“也罢,我且看看你一个薛氏贵女到底图谋什么?。”

    姜离无多少可奉告,郭淑妤饮了两盏茶也未久留,至酉时二刻,姜离沉思片刻,还是往前院去一趟。

    薛琦一听?太医署授医大为震惊,“什么??是陛下亲自开口的?”

    姜离应是,“女儿不敢不遵,已答应下来。”

    既是景德帝的意思,薛琦哪敢置喙,但想到自家女儿竟然要去做那劳什子针博士,只觉心底一万分膈应,“可说了教至何时?”

    姜离摇头,薛琦想了想道:“总不能教个十年?八年?吧,在你定亲之前尚可,待成了婚如?何还能抛头露面?这么?多年?都没?有女医官了,陛下也太……”

    薛琦急急住了口,又焦灼道:“你姑姑若知道只怕也要生气,罢了,总比你弟弟好些,明日你去东宫亲自交代一声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应下,待要告退,又想起?高晖之事,不免  问道:“父亲,高家二公子如?何了?”

    薛琦一听?面色更?沉,“残了,断了一条腿,又伤了脊背,人彻底是废了,高从章不敢把人带回长安,如?今已经秘密送去了晋州,以后应该要在那里养伤了。这事定西侯和太子都知道了,如?今正在查行刺之人是谁,只怕不日便会有消息。”

    姜离不由问:“可是有杀手的线索了?”

    薛琦道:“当?夜行刺者?有三人,一女二男,那女子武功不济,后来的二人却身手极好,尤其有一人装扮特殊,高氏如?今已经知晓了其身份——”

    他深长地看姜离一眼,“你自江湖而?来,应该知道此人,说若没?看错,那人极可能是沧浪阁阁主沈涉川。”

    姜离虽早有所料,此刻仍紧迫一瞬,“竟是他!他怎会去刺杀高公子?我记得他一向是为了他父亲报仇才动手,难不成高氏和他父亲之死有关??”

    薛琦气闷道:“他父亲乃是因贪腐获罪,和高氏有什么?干系?此事为父也觉得古怪,若真?是沧浪阁之人,那说不定沧浪阁蛰伏多年?,如?今有更?大的图谋。”

    姜离不解,薛琦继续道:“如?今长安城内极不太平,甚至还有邪魔歪道兴起?,再联想到那沧浪阁主来长安后秦家出事,这一切绝非巧合。”

    姜离忍不住睁大了眸子,“沧浪阁……恶名多年?,且不屑与其他门派为伍,怎会和邪魔歪道有关??”

    薛琦失笑,“女儿啊,眼下是在长安城,并非在江湖,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,等高氏查吧,如?今多事之秋,查个明白为好。”

    姜离欲言又止,但见薛琦一副高深莫测之态,也知问不出什么?,她默了默,随即告退而?出。

    回盈月楼的路上,怀夕也惊道:“什么??!沧浪阁是沧浪阁,无量道是无量道,这些人怎么?还把邪教的脏水泼到沧浪阁身上?”

    姜离也觉荒唐,但她道:“邪教被发现不久便出了高晖的事端,此事若是被拱卫司知道,那姚璋是一定要怀疑沧浪阁的——”

    怀夕憋屈道:“不能因为沧浪阁有小魔教之名,就什么?锅都扣给我们啊,更?何况无量道谋财害命祸乱百姓,这实在是天大的罪名!”

    姜离也觉不甘,但奈何眼下乱象纷杂,还真?不好替沧浪阁正名,“先别急,看看接下来高氏和东宫如何探查。”-

    翌日巳时过半,时任太常寺卿的广宁伯郭准和太医令金永仁当真一起?来薛氏拜访,薛琦这日并未去衙门,亲自面见二人一同商议姜离授医之事,因是景德帝之令,薛琦也不好太过拿乔,诸多安排倒也顺遂。

    姜离不打算耽误日子,待商议完便想去太医署熟悉熟悉,薛琦虽有不满,当?着?郭准二人也只能应下,刚过午时,姜离便与广宁伯二人往太医署去。

    太常寺位于朱雀门内,太医署占了太常寺西侧一半,其内门庭森严,屋舍相连,行走在碧瓦白墙的夹道间,略有些逼仄之感。

    “正堂为议事会客之所,西前厅是太医们日常待命之处,东面前厅与后殿则皆是处置各所公务之地,待入了西仪门方?至教学?之地,如?今太医署分了四大科,其他三科尚能顾及,唯独缺了针师,如?今姑娘愿教他们,实乃太医署之幸。”

    广宁伯因郭淑妤的缘故,话?说的十分好听?,金永仁如?今也不敢轻慢,三人进月洞门再往东行,不多时指着?一处碧瓦朱檐的屋舍道:“如?今有针科生三十人,平日里都在济安堂教学?,这里日常所用的医经与人体经络图、经络人偶皆有,姑娘看看还需要什么?,我们尽快添置,济安堂常驻医师二人,以后多由他们辅助姑娘授医——”

    金永仁说着?,吩咐亲随将二人请来,姜离则进了济安堂内。

    到底是太医署的学?堂,屋内布置颇为齐备,所需之物皆是无缺,姜离前后看完,满意道:“暂无所缺,若有缺的再劳烦金大人。”

    说着?话?,两个医师先后入了门,这二人年?近而?立,身着?鸦青公服,一脸恭敬地近前问安,金永仁指着?二人道:“这是苏长淮与谭樯,他二人虽看着?年?轻,却都是医药世家出身,皆擅针道,都在济安堂当?差两年?有余了,对新一届的学?子都十分熟悉,薛姑娘要教什么?,要如?何教,都可与他二人商议,尽管让他们给姑娘打下手。”

    此话?落下,身形高瘦的苏长淮上前道:“见过姑娘,久仰姑娘之名,如?今我二人也有机会跟着?姑娘精进医道,还请姑娘多多赐教。”

    医师乃太医署胥吏,即便非景德帝之意,只凭姜离薛氏大小姐的身份他们也不敢不恭维,姜离打量二人片刻,寒暄几句后,又看向济安堂之后,“学?生们住在何处?”

    金永仁道:“就在北面,这后面还有药学?讲堂,及诸多库房值房,他们的学?舍也都在北面,眼下无事再带姑娘转转,姑娘若是需要,我也可为姑娘安排一间值房,以作姑娘在太医署歇息所用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边走边道:“不必了,我半月来一日,不必费——”

    “心”字未出,姜离话?头一断,只因不远处的回廊下,竟是白敬之一身素袍站着?,金永仁和广宁伯也瞧见,广宁伯道:“咦,白太医?他不是要告老了吗?”

    金永仁道:“陛下已经准了,还有些仪程未完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?,白敬之瞧见了他们一行,连忙迎了过来,“拜见侯爷,金兄,这是带薛姑娘来看济安堂?”

    金永仁应是,又问:“你怎过来了?还有什么?交代未完?”

    白敬之扫了姜离两眼,道:“有几道旧年?医案我想抄录下来,适才见了柏恩,他说此事他做不了主,我正等金兄呢。”

    柏恩乃太医署另一太医丞,金永仁闻言纳闷道:“哪年?的医案?”

    白敬之道:“十二三年?前了,你也知道我胃疾难愈,待回乡后,我大抵毕生与胃疾相抗了,我记得那几年?我看过好几位患胃疾的大人,彼时安规矩医案都留在太医署中,后来我专研小儿病,反倒疏于胃疾了。”

    金永仁看向广宁伯,广宁伯道:“按规矩,太医署的医案不可外流,不过既然是十多年?前的旧事了,与其让那些医案被虫蛀,还不如?让白太医拿回去研磨一二,若真?制出良方?,也可造福民?间百姓不是?”

    三人说着?话?,姜离站在金永仁身后也在打量白敬之,数日不见,白敬之比月前更?为消瘦,只观其面色呼吸,便知他病情?又重了些。

    见广宁伯如?此说,金永仁也乐意做个好人,便道:“既是如?此,那便去库房走一趟吧,只是这么?多年?了,找起?来颇为不易。”

    金永仁说完又看向姜离,似怕冷落了她,“薛姑娘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打紧,先紧着?白太医之事吧,正好我也跟着?瞧瞧太医署建制。”

    姜离通情?达理,金永仁便唤亲随取钥匙,不多时,几人沿着?廊道往太医署北面而?去,一路经过其他几科的讲堂、医经书库、学?舍、药库药园等屋阁,几人来到了太医署西北角的小院,院内共有厢房十来间,正是太医署多年?来所存医案。

    待打开库房之门,姜离在门口并未入屋,金永仁和广宁伯见她极有分寸,也不打算多留,只两下库房的值守医工陪白敬之寻医案。

    去看药园的路上,姜离道:“金大人,白太医的胃疾当?真?极重?”

    金永仁叹道:“是很凶险,尤其年?后都有呕血之兆了,他本喜欢去地方?上的,如?今连地方?都不去了,说让他回老家做个授医博士他也推辞了,偏生胃疾难医,他自己心底也有数,往后操劳不得,告老还乡也好。”

    姜离往医案库房方?向回望一眼,“白太医可说过何时归乡?”

    “他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,长安城的家仆、宅邸都得处置妥当?,前两日见时,说是下月中才走呢……”

    姜离心底稍安,又跟着?二人转了一圈方?才往前衙行去。

    还未走到前厅,却有个太医署小吏快步而?来,道:“大人,东宫派人来了,说太子妃娘娘要见薛姑娘。”

    金永仁有些意外,姜离也只好道:“姑姑有召,那今日我便先辞一步了。”-

    “滚出去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刚到景仪宫门口便听?见薛兰时的低喝,带路的明夏面色微肃,轻声道:“娘娘,大小姐来了。”

    殿内未应声,明夏当?先走了进去,姜离跟进殿内,便见满地胭脂水粉狼藉。

    姜离近前两步行礼,“给姑姑请安。”

    殿内只有秋雯一人侍立在旁,薛兰时倚靠在西窗榻上,正一脸不快地揉着?眉心,“免礼了,来姑姑跟前坐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上前落座,扫了一眼地上问:“姑姑,这是怎么?了?”

    薛兰时面有不耐,秋雯道:“大小姐,娘娘这两日本就有些不适,却不想承香殿那位郑良媛又得了太子殿下赏赐,这胭脂是江南第?一茬桃花所制,送入长安的本就不多,娘娘这里也就两盒,那郑良媛处竟然也得了两盒,这才让娘娘气着?了。”

    姜离心底不以为意,面上只做担忧状,薛兰时这时松开手,问道:“听?说陛下让你去太医署授医?”

    姜离面色一正,“是,适才侄女正在太医署。”

    薛兰时便叹息起?来,“你这孩子,怎么?净揽这等差事?这于你有何益处?”

    姜离苦恼道:“是陛下之意,侄女也不知如?何推拒。”

    薛兰时想说什么?,但见她一副无辜模样又忍了,“罢了,如?今长安城不太平,你去也就去吧,所幸授医而?已,也出不了什么?岔子——”

    明夏正收拾地上狼藉,薛兰时瞥她一眼,不耐烦道:“让郑文薇傍晚过来,太子有心抬举她,本宫正该好好教她规矩。”

    明夏应是,秋雯犹豫片刻道:“娘娘,只怕不好。”

    薛兰时猛一拍案几,“哪里不好?何时要你教本宫做事?”

    见她怒意极盛,明夏和秋雯忙跪了下来,姜离犹豫一刹,也跟着?站起?了身,秋雯接着?直谏道:“郑良媛得太子殿下爱重,娘娘不宜与她交锋,如?今太子殿下还是敬着?娘娘的,且娘娘把心思放在郑良媛身上,那宁娘娘呢?岂非渔翁得利?”

    薛兰时冷笑一声,“好啊,那本宫这太子妃还真?谁都得忌惮着?了……”

    她说着?话?,像觉头痛似的又揉起?了太阳穴,姜离便近前来,“姑姑面色不好,侄女给姑姑看看吧,也有多日未请平安脉了——”

    薛兰时看她一眼,倒真?伸出手来,待姜离指尖搭上腕间,她仍道:“她今日之势与她姐姐当?初有何不同?她姐姐短命,难道她就能飞上高枝了?当?初让宁瑶钻了空子,如?今若再多个郑文薇本宫这太子妃真?是个摆设了,就按吩——”

    “请姑姑万万息怒——”

    薛兰时话?未完,姜离忽然地开了口,薛兰时狐疑看来,便见姜离严肃地看向她,“姑姑,为了腹中胎儿姑姑也不得再动怒。”

    薛兰时猛地瞪大眼瞳,“你是说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想起?了郭淑妤的话?,点头道:“是,恭喜姑姑得偿所愿。”

    第182章 府医之死

    “你是说姑姑有了孩儿?!”

    “当真有了?!”

    薛兰时一脸的不敢置信, 又一错不错望着姜离,生怕这惊喜是一场空,等姜离再点头应是,她?眼?底才漫出潮水般的喜悦与激动, 连呼吸都急促起来。

    她?一把握紧姜离的手, 榻前明夏和秋雯也跪行上来, “恭喜娘娘!娘娘终于如愿了!”

    这十多年来,无人比明夏二人知道薛兰时求子的辛苦,如今有了好消息, 她?二人都瞬间红了眼?眶,薛兰时泪眼?朦胧地笑起来,“起来,都起来说话——”

    “泠儿, 多久了?姑姑怎么一点儿感觉也没?有?”

    “孩儿可好?姑姑该如何安胎?”

    薛兰时欢喜不过一刻,又紧张起来,姜离道:“姑姑腹中孩儿已?有一月过半, 眼?下观姑姑舌白干而?质红, 脉弦而?微芤, 多半还?有头晕、口干、腰酸之状。”

    略微一顿, 姜离又看向?她?肋下, “胁下可还?有闷胀不舒之状?”

    薛兰时这几日?身上的确不舒泰, 但她?这些年来早已?习惯了,此时听得瞪大?眼?, 连连称是。

    姜离便道:“姑姑且安心?,这几日?先静养, 不得再动怒,饮食上也得谨慎, 我先以小柴胡汤为主、芎归胶艾汤为辅,再加白芍为姑姑调理,此药先服三日?,之药姑姑按我说的做,定能保姑姑此胎无虞。”

    薛兰时深吸口气,双手握住姜离,“泠儿!你真是姑姑的救命恩人了,若此胎一举得男,于姑姑、于薛氏,那都是天大?的恩德——”

    薛兰时瞳底水光蒙蒙,当真快喜极而?泣。

    姜离弯唇道:“侄女本?为医家,这是侄女应该做的。”

    薛兰时连忙吩咐明夏准备赏赐,又定神道:“如今孩儿不足两月,还?不好道与外人,此事泠儿你也得保密,待会儿把你父亲叫进来,如今多事之秋,得商量个稳妥之法,泠儿,你可千万替姑姑保住这孩儿啊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自然应好,薛兰时本?就喜爱她?,此刻更拿她?当宝贝,拉着姜离的手问了诸多安胎事宜,临走之时,赏赐装满了整只鎏金紫檀木宝箱。

    东宫的内侍一路将她?送出朱雀门,待上马车,怀夕看着那沉甸甸的宝箱道:“姑娘,太子妃如今有孕,虽是更助益姑娘,但倘若当年的事与他们有关,咱们岂非以德报怨了?”

    姜离失笑,“莫说如今还?不知薛氏在当年扮演了何等角色,便真与薛氏有关,身为医家也不会对一有孕妇人行私仇,我替她?调养了身子,可儿女福泽多是她?命中便有的,也并非全?是我的功劳。”

    姜离于医道素有坚持,怀夕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没?再多言。

    景德帝病情?初愈,已?无需日?日?施针,姜离便直奔薛氏而?去,待回了府,立刻去前院见薛琦,待屏退侍从,姜离便将薛兰时有孕道出,薛琦听得跳起来,“有孕?!你姑姑当真有孕?你确认无疑?!”

    见姜离肯定,薛琦喜笑颜开,“天佑薛氏!天佑我薛氏!泠儿,多亏了你……我这就入宫!这可是一等一的大?事,万万不可轻慢,我这就走,这就走——”

    薛琦说着急奔出门,姜离则慢悠悠往盈月楼行去,至夜里二更时分?歇下,府中都无动静,可见薛琦与薛兰时暂无张扬之意-

    翌日?清晨,姜离刚用完早膳吉祥便从外来报,“大?小姐,虞姑娘府上送帖子来了,说请您过府赏花。”

    姜离神色一振,她?与虞梓桐有约,若回了长安便即刻送帖子与她?。

    姜离吩咐道:“与她?交好多日?,还?未去过虞氏府上拜会,立刻备马车。”

    时辰尚早,姜离乘着马车直奔崇业坊。

    马车出平康坊一路往西南而?行,因行了条未走过的路,怀夕不时掀开帘络朝外探看,不多时,她?惊讶道:“咦,这座府邸好生煊赫?竟不违制?”

    马车正经过开化坊,姜离闻言随她?看去,果然瞧见一座气象森宏的宅邸。

    她?解释道:“这是从前的齐王府。”

    见怀夕茫然,姜离继续道:“是当今太子尚未被立为储君时的府邸,太子十九年前入主东宫后,亲王封号撤换,但这座王府仍被保留了下来,如今算是太子在宫外的私宅,据说这府内养着不少王府旧人,许多布衣门客也在这府中待命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,我就说怎么如此气派。”

    怀夕看的津津有味,待马车转到了府邸正门,便见门额上高悬了书有“李宅”二字的牌匾,此刻鎏金的府门紧闭,一副森严慑人之态。

    怀夕这时道:“太子在位十九年,本?朝可有在位如此久的储君?”

    姜离道:“百多年前有过一位,高宗太子李原,其人在位二十二年,后在储君位上病逝,高宗便让彼时的皇太孙,也就是后来的孝宗陛下即位。”

    怀夕轻啧道:“那太子必定十分?煎熬,难怪太子妃一定要求子呢,若当今陛下再撑个几年,得利的自然变成了宁家。”

    她?歪着头说逸闻似的分?析,姜离只但笑不语。

    马车至虞府时已近午时,姜离叫门而?入,虞梓桐派了碧云来迎。

    待绕过影壁,姜离轻声问:“你家姑娘如何?”

    碧云多有感激道:“伤好了大?半了。”

    姜离放下心?来,沿着廊道一路往内院行,边走边打量这熟悉又陌生的府邸,虞氏的宅子三进,带东西两座跨院,在一众世家之间并不显赫,而?虞槐安夫人早逝,他自己又是武将,便更疏于侍弄园景,仲春时节,姜离目之所及的碧树芳花枝丫繁茂,少些精致,却也格外生机勃勃。

    至虞梓桐的潇湘院时,她?人正在上房门口张望,见姜离来了,忙近前来迎。

    姜离快走几步,“且仔细些——”

    虞梓桐笑,“好多了,你不必担心?。”

    姜离扶着她?进门,“这几日?我一直放心?不下,但高晖的事传回了长安,他们或许会怀疑虞氏,我便不敢妄动,快让我看看伤口。”

    虞梓桐去暖阁落座,解开衣襟道:“我明白,你这样的名医去我庄子上势必引人怀疑,也不算重?伤,这几日?按你的方子用好的极快。”

    伤口确已?开始愈合,但那猩红的刀口仍令人触目惊心?,姜离叹了口气,又即刻写了新方交给碧云。

    这是虞梓桐忧心?道:“城中不太平可对?这几日?有没?有沈公子的消息?”

    姜离心?道她?自己也在等消息,面上只摇头,“没?听说,不过我父亲和东宫都知道高晖的事了,高晖那夜喝醉了酒,也不知怎么摔下了山崖,人残了。”

    虞梓桐一愕,又猛地拍案几,“这都是他的报应!”

    虽是解气,但想到那日?沈渡露了面,她?又拧起眉心?来,“此事实在怪我,高晖既残了,那高家不会轻放,东宫只怕都要掺和进来,若我是高氏,我一定把消息漏给拱卫司,这样一来沈大?哥的处境又危险了,我如今既想再见他一面又想他已?经离开长安。”

    说至此,她?又一定神道:“不行,我不能干等消息。”

    姜离哭笑不得,“你如今已?经受了伤,还?想如何?”

    虞梓桐陷入沉思,“我也没?想好,先探探消息罢,拱卫司此前不是在查什么邪魔歪道吗?只希望他们没?工夫管这些事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不禁苦笑,姚璋不仅有功夫管,还?把邪魔歪道也栽在沧浪阁头上呢。

    她?叹了口气,转移话题道:“此前你不是说虞伯父在看宅子吗?可看好了新的?”

    虞梓桐无奈道:“可别?提了,此前那宅子多有古怪,父亲又找牙行看了数家,可看来看去,稍喜欢的漫天要价,价钱合适的又多不如人意,这么一圈下来,竟还?是那死?过人的宅子最?喜人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道:“那如何办呢?”

    虞梓桐摊手,“实是难办,虽说死?人是几年前的事了,可谁心?底不膈应?只是那府中阔达,园景屋阁合环棋布,实在可人,当初不知旧事,我和父亲都喜欢极了,回来后一直念念不忘,父亲今晨说请位师父去瞧瞧,若能消煞迎吉,倒也在考虑之列。”

    姜离虽不信鬼神之说,可置办宅邸素来讲个吉祥如意,也颇明白,然而?虞梓桐的心?思还?在沈渡身上,这时拉住姜离的手道:“阿泠,你的身份多有不便,如今我只托你一件事,若你有了沈公子的消息,可能知会我一声?”

    虞梓桐满眼?诚挚,姜离只好先应是。

    待虞梓桐用了新方之药,姜离见时辰不早便提了告辞,她?起身送至院门,又目送着主仆二人往前院而?去。

    碧云站在她?身边道:“姑娘,幸好遇到了薛大?小姐,您的伤若被老?爷知道,奴婢真是万死?难辞其咎。”

    “的确多亏了阿泠。”虞梓桐感叹一句,又忍不住道,“也实在太巧了……”-

    姜离既奉命授医,出入禁中便有了名目,她?与金永仁商定于五日?后教学,前几日?她?可往太医署翻看此前针博士所留卷宗,好依学生们所学进度制定授医方略。

    出了虞府,马车直奔禁中而?去,待到了太医署,门口的值守一见她?来了,立刻进门内通禀,不多时,医师苏长淮快步来迎。

    “猜到今日?姑娘会过来,我们已?经准备好了,这个时辰济安堂的学子们刚完成早课,姑娘正好去瞧瞧学生们的课业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莞然应好,一行人便往济安堂去,没?走两步,姜离瞧见一个灰衣男子在北面的月洞门处一闪而?过,正是昨日?见过的,跟着白敬之同来的中年亲随。

    她?脚步放缓道:“白太医在此?”

    苏长淮应是,又唏嘘道:“还?是来寻医案的,按太医署的规矩,所有充公的医案要存放二十年才会销毁,他要找的是十三年前的医案,这些年库房内大?大?小小的箱笼搬来搬去,都不知放在哪里去了,昨日?寻了半晌只找到了一卷,金大?人念在他这些年劳苦功高,便允了他今日?再来,他今日?还?送来了几卷治疫方略,也算是投桃报李了。”

    姜离奇怪道:“那些医案当真利于他自己的胃疾?”

    苏长淮道,“这个在下便不知了,白太医也是老?大?夫了,既然辛辛苦苦的来找,那总是有利的……薛姑娘可擅胃疾?”

    姜离摇头,“此病只算略知一二。”

    二人说着话到了济安堂,堂内正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?先生带着个书童候着,正是如今的针博士乔仲麟,他年事已?高,自己也是多病之身,今岁本?有请辞之意,奈何太医署针师不足才堪堪留任,得知姜离奉命而?来,态度颇为和善。

    一番交接问询下来,姜离已?是心?底有数,待乔仲麟离去,又与苏长淮和另一位医师谭樯商议授医之策,待定完章程已?至申时过半。

    二人送姜离出来,刚出济安堂,便见白敬之在不远处与一人说话。

    他苦笑道:“不是我不愿意,实是我这病难以支撑,你是清楚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白兄,我正是为你的病考虑,长安同僚皆在,用药也方便,若真出个事端我们还?能照料你一二,你眼?下也不适合长途奔波,何不把嫂夫人接回长安呢?”

    姜离驻足,苏长淮二人也停了下来,苏长淮低声道:“这位是新上任的太医丞岳柏恩,他如今在编一本?小儿病医经,大?抵是想让白太医留在长安帮忙一二。”

    姜离恍然,便见白敬之继续推辞道:“你有所不知,我那老?家可是淮南药乡,我们白氏在老?家也还?有几分?人望,我自幼是在族地长大?,这些年做梦都想回去,我这病说不好还?能活多久,只一心?落叶归根,你就不要为难我了。”

    岳柏恩无奈,“可我也真是担心?你这路上不好受啊。”

    白敬之笑,“你放心?,我都已?经安排好了,这一路上必定舒舒坦坦的,我可是惜命的很,年轻时觉得生死?有命,如今一把老?骨头了,却觉哪怕苟延残喘也得活着。”

    岳柏恩苦笑,“罢了,我送你出去,近日?有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。”

    二人相携而?去,白敬之渐行渐远道:“也没?什么忙的,无外乎是处置田产宅地,外加辞别?故友了些旧事,比在太医署清闲多了……”

    待他们身影消失,姜离对苏长淮二人道了谢方才离去-

    回薛府已?是傍晚黄昏时分?,暮色四合,距离薛氏侧门不远处的街角正有一人御马而?立,怀夕当先瞧见,惊讶道:“姑娘,是九思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心?中一动,待马车靠近,九思迎上来道:“姑娘,公子在巷中等您。”

    姜离心?知裴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,忙让长恭靠近,待到了巷口,又下自家马车往暗巷中帷帐四垂的马车走去,刚到近前,车帘被一把掀起,露出了宁珏清俊的脸。

    姜离意外,“宁公子?”

    宁珏咧嘴一笑,“想不到吧?我说在朱雀门外等,师兄说宫门外扎眼?的紧非要过来,快上来说话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沉默一瞬才上了马车,车室内裴晏居北,姜离便落座在了宁珏对面,也幸而?车室宽大?同座三人也不显拥挤。

    当着宁珏的面,姜离疑惑问:“裴少卿有何事?”

    裴晏道:“肃王当年带去淮安郡王府的府医已?经找到了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忙问:“人在何处?”

    “已?在六年前过世了,程秋实是茂安人,在茂安当地乃是世代医家,后因治死?了人获罪,他最?初是被茂安钱氏拿钱保了下来,又引荐至段国公府,后来又到了肃王府中当差,此人医术高明,因是获罪之身难入太医署,当年在肃王府很受看重?。”

    裴晏说完,姜离一颗心?沉下去,又问:“因何而?死??”

    不等裴晏答话,宁珏唏嘘道:“你相信一个老?大?夫因为一场伤寒便没?了性命吗?六年前,在皇太孙过世之后不到半年他便病死?在了肃王府,肃王因待他十分?爱重?,为其买了墓园,将其厚葬。”

    姜离道:“普通伤寒不易死?人,但若他本?就有其他病症,重?症死?人并不见怪。”

    “那若他此前无病呢?”宁珏问道。

    姜离看看裴晏,再看看宁珏,迟疑道:“宁公子的意思是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叹了口气,“我也说不好,本?来只是看师兄查肃王旧人有些好奇,结果这一查方知此人死?的如此凑巧,这不得不令我起疑。”

    车室内光线昏暗,姜离虽看不清裴晏神容,可到了这一步,她?也明白了裴晏的用意,她?便道:“宁公子是怀疑此事和皇太孙的案子有关?可当年害死?皇太孙的不是广安伯吗?”

    宁珏摇头,“广安伯是首犯,彼时并未审出他身后黑手,说实话,那广安伯名声在外,我不信他好端端误治死?人,但如果他是受人指使那便说得通了,而?皇太孙出事,最?得利之人便是肃王,偏偏他身边还?生过这样的事,我自要怀疑。”

    裴晏这时道:“程秋实并无妻儿,死?时刚过三十,我们暗查了肃王府旧人,但仍然不确定他的死?到底有无古怪,不过也不是毫无办法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眸生狐疑,宁珏这时意味深长道:“他的尸骨就在城外墓园埋着……”

    第183章 掘坟验骨

    姜离奔波整日, 回盈月楼不久便上楼歇下。

    灯火熄灭很快,可陷入黑暗的闺房内,主仆二人无一人躺下。

    怀夕正紧张地帮姜离更衣,“姑娘, 奴婢不跟着去?能行吗?”

    姜离颔首, “有裴晏在, 不碍事,此去?掩人耳目,人越少越好, 你?在楼中候着,也好免府中生变。”

    姜离换好夜行衣,又将发髻珠钗拆去?一半,待覆上面巾, 便自二楼东南角的窗棂一滑而出,怀夕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身影没入夜色中,半晌才?关上窗棂。

    翻出薛府高墙时?, 宁珏和裴晏正站在暗巷中等她, 见她一袭黑衣从天而降, 宁珏惊讶道:“倒是?利落, 且你?这一身, 是?早有准备啊。”

    看一眼墙头, 他又道:“这翻墙也是?熟门熟路!”

    “少废话,快去?快回。”

    姜离撂下一言先一步爬上马车, 宁珏倒喜欢她这一斥,待他也上了马车, 驾车的赤霄马鞭高高扬起,直奔明德门而去?。

    车内仍是?三人分座, 宁珏在昏暗之中打量她,“不亏是?江湖上长大的,这装扮都?能去?做刺客了,薛泠,你?回长安之后,这是?头一次穿这衣裳罢?”

    姜离拧眉,“宁公子哪来这么多疑问?”

    宁珏怀疑不减,“莫非你?不是?第一次翻墙了?你?父亲也没怎么拘着你?罢,你?一个小姑娘夜半翻墙去?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此去?要近一个时?辰。”

    裴晏忽地开口,他此言一出,宁珏摸摸鼻尖不好再问。

    姜离看看裴晏,再看看宁珏,道:“就算程秋实死的古怪,也无法证明和皇太孙的案子有关,且我们是?为了淮安郡王的案子才?查到了此人,他如今死了,淮安郡王的案子便算是?彻底断了——”

    裴晏不语,宁珏敏锐道:“这两件事虽相?隔了七年,可别忘记了,这中间还有一个白敬之呢,师兄把白敬之替淮安郡王诊病的前因后果都?与我说了,你?想想,当年肃王调查淮安郡王死因之时?偏偏自己带了个大夫,这是?为何?一定是?因为他也有自己的怀疑,如果淮安郡王的死因与那位明大夫无关,而是?与白敬之有关,那肃王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?”

    宁珏天性聪明,见姜离似陷入沉思,继续道:“如果当年肃王用了什么手段保下了白敬之,那这些年来白敬之一定是?肃王的人,而师兄告诉我,白敬之私下里和段国公府走得近,亲近段国公便是?亲近肃王,这更证  明了我所疑不虚。”

    相?隔七年之事被串联起来,矛头直指肃王,宁珏眉眼间冷意?横生,又道:“六年之前,皇太孙出事之时?白敬之虽并未入东宫看诊,可他在太医署是?八名医正之一,并非籍籍无名者,他若想做点儿什么,也并非全?无机会。”

    姜离见他自己想通了前后关节,便问:“若白敬之如你?所料,那他当年指认广安伯岂非是?为了嫁祸栽赃?”

    姜离问完,几乎屏息看着宁珏——

    半月前裴晏未隐瞒宁珏淮安郡王之事时?,她心底还有疑问,到了如今,她方?知裴晏用心良苦,当年魏阶之罪被钉死,宁氏一族根深蒂固地认为魏阶罪有应得,她和裴晏查出真相?再喊冤,必定比不上宁珏自己查出真凶另有其人。

    宁珏默了默,“可当年魏阶施针之错,也是?板上钉钉。”

    姜离道:“因为他那义女的证词吗?”

    宁珏颔首,“除了那义女,还有白敬之和另外几个御医也做了证,那魏阶自诩伏羲九针出神入化,治病时?从来喜欢剑走偏锋,却不想医道多有相?通,其他大夫不会施针,却也能看出他施针取穴之法与皇太孙彼时?病况多有不符,可不是?白敬之一个人便能颠倒黑白的,甚至,又有谁知道那魏阶不是?也受了肃王指使?呢?”

    李翊之死多年来令宁氏和太子耿耿于怀,宁珏即便怀疑肃王与白敬之也有害人之心,却不代表他能轻易打消对魏阶的憎恨。

    姜离未等到想要的答复,却也不显失望,“宁公子所言也有理?。”

    宁珏未听出异样来,犹豫一瞬,语气莫名软和了些,“薛泠,此事本与你?无关,你?愿意?掺和进来,我真是?十分感?激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心底哭笑不得,她顿了顿道:“也不能说无关,这些年宁氏与薛氏不睦,不就是?因为当年还有些事不清不楚吗?若能洗清薛氏之疑,于我们两家都?是?好事。”

    宁珏朗然?笑起来,“不错!就是?这个理!我从前对薛氏多有芥蒂,可真轮起来也没什么真凭实据,倒是?我狭隘了,若能查个明白,以后我们两家也能解除误会多有来往,到时?候我与你见面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不是??”

    他语速轻快,也不觉此言有歧义,姜离听得有些古怪,想反驳点儿什么,奈何宁珏不觉有他,继续说起了宣城郡王的病,“小殿下一直用你?的药,这几日冷热不定,但也没见他染过风……”

    “城门快到了。”

    裴晏忽地出声,宁珏的滔滔不绝一断,掀帘看去?,果然见明德门近在眼前,他定了定神,又往车璧敲了敲,外头赤霄利落地应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放心吧师兄,他们不敢拦。”

    马车直奔城门而去?,时?辰不早,城门已关闭,马车刚刚靠近,便有守城军高声喝问,便听赤霄盛气凌人回道:“好好看看这是?谁的马车!”

    守城的军士近前一看,“啊,是?宁……可是?二公子?”

    宁珏将窗帘掀开条缝隙,“小爷有急事出城,速开城门!”

    守城的军士们互视一眼,也不敢耽误,忙将厚重的城门打了开,赤霄马鞭起落,马车穿过黑幽幽的门洞上了官道。

    虽顺利出了城,可宁珏瞅着姜离解释道:“可别见怪啊,我平日里可不是?喜欢仗势欺人的主儿,何况我们宁家没那么大威势,全?是?因我入了拱卫司……”

    “行了。”裴晏冷冰冰地,“安静会儿。”

    宁珏闭了嘴,又对姜离挤眉弄眼一番,仿佛在控诉裴晏无趣-

    肃王给?程秋实安排的墓园在城南白河镇上,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往南,走了半个时?辰后转西,至墓园时?已是?子时?时?分。

    十安正举着火把在墓园外候着,见众人赶来,他一边带路一边道:“公子,已经打探过了,这墓园乃是?镇上一户姓王员外家的,当初买墓地用了二十两银子,程秋实下葬之后,他们只见过一个面生的年轻人前来祭拜过两次——”

    沿着墓园田埂一路往东,没多时?便到了一处荒坟前,便见坟头蒿草齐膝,墓碑上也灰尘满布,又因墓园内坟茔棋布,这等深夜,莫名给?人诡异阴森之感?。

    宁珏看了看四周,道:“看样子许久无人来祭拜了。”

    十安道:“不错,最近一年没有人来。”

    裴晏也打量了墓园一圈,利落道:“速战速决。”

    宁珏挽起袖子搓了搓手,招呼一声,赤霄几人立刻拿着锄头上前来,众人各分一把,在飘忽不定的火把映照下掘起坟茔来。

    姜离插不上手,便拿着火把在旁照亮,两刻钟的功夫之后,宁珏惊呼一声,“挖到了!薛泠,这应该是?人骨无疑罢?”

    程秋实过世?六年,棺椁腐烂,尸骸也化作了白骨,宁珏此刻便举着一截疑似小腿胫骨一般的灰白骨头示意?给?她。

    姜离忙倾身近看,很快点头道:“是?人骨。”

    他们挖了半晌,宁珏虽有些嫌弃,但终于见到尸骨又有些振奋,几乎是?同时?,十安几人也挖到了骨头,姜离退至一旁,“小心些递给?我——”

    众人动作放慢,没一会儿,便有几十块人骨被送出来,姜离将火把递给?裴晏,小心翼翼地在坟坑旁的平地上查验起来。

    “是?成年男子之骨,按照四肢骨骼推测,死者身量当有五尺过半,死的时?候应过而立之年,四肢、胸骨肋骨未见骨伤,也无明显中毒痕迹。”

    姜离边查验边说,坑中又陆陆续续送上新找到的人骨,忽然?,九思惊喜道:“头骨找到了——”

    待头骨被送上来,姜离已在泥地上拼出了个人形,眼见泥坑之中骨头所剩无几,宁珏拍了拍身上泥土跳了上来,“如何?”

    姜离摇头,“暂未发现异常。”

    宁珏看向裴晏,“师兄,难道此人当真是?病死?”

    裴晏并未答话,眼见还有诸多碎骨未齐,只紧盯着坟坑中的动静,半炷香的时?辰之后,又有数十块碎骨被送了上来,这些尸骨埋在泥中已久,姜离需得仔细清理?方?才?能查验清楚,没一会儿,她双手也沾满了泥渍,裴晏这时?自袖中掏出一块儿雪白巾帕递上,姜离看他一眼,接了过来。

    宁珏见状也连忙递上自己的,“给?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看也不看他,只继续验骨,“不必了宁公子。”

    宁珏悻悻收回鸦青丝帕,见裴晏那块儿雪白的帕子被擦得满是?泥土脏污,又被姜离随手丢在脚边泥地上,他心底莫名生出几分怪异来。

    他一时?纳闷道:“都?说过了不必和我客气,你?怎么还是?这么见外?若是?为了我们两家的芥蒂,那我……”

    宁珏话未说完,姜离微蹙的眉尖猛地拧了起来。

    她手中握着块儿碎骨,也不知发现了什么,往裴晏手中火把迅速靠近,裴晏也配合地弯下身来。

    宁珏屏住呼吸不敢再说,下一刻,姜离沉声道:“死者舌骨骨折过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眼皮一跳,裴晏迅速道:“是?被勒死?”

    姜离点头道:“舌骨形似马蹄,位于颈部前侧、下颚与咽喉之间,因其不曾与任何头骨或颜面骨相?贴,其是?被肌理?悬吊着,且前后被颚骨及颈椎包围着,除了勒死、扼死等被害死法之外,几乎不可能造成舌骨的骨折损伤。”

    宁珏猛地一挥拳,“果然?如此!这便是?说程秋实的确是?被肃王害死!当时?皇太孙出事还不到半年,肃王竟处置了一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亲信府医,除了杀人灭口我想不出别的可能,而要走到这一步,一定是?他用这个大夫做了极见不得光极危险之事,想想那前后半年的变故,便也只有一个可能了!”

    宁氏多年来本就对当年得利的几家多有怀疑,只是?苦于找不到证据,如今发现肃王身边出过这样巧合的人命案子,莫说宁珏,便是?外人也要往皇太孙之案联想。

    姜离与裴晏互视一眼,眼底皆有雪亮明光闪过,一旦证明当年的案子为肃王主使?,再加上肃王和白敬之私下里的关系,便足以怀疑白敬之当年的指证乃是?嫁祸,如此,为魏阶翻案的可能性便大了许多。

    见她二人不语,宁珏激动道:“师兄,一定是?我推测的那样,肃王其心可诛,他身边有程秋实,还有那个白敬之,程秋实虽只是?一介布衣,可那白敬之却是?官身,他彼时?为正八品医正,能进出太医署和尚药局,还能接触那些天天出入东宫给?皇太孙治病的同僚,彼时?又正值时?疫,四处都?忙乱有加,他若有心,一定能找到机会动手!”

    比起宁珏的激动,裴晏则要沉定许多,“你?说的不错,但眼下还需从长计议,先把坟茔恢复原样,不得打草惊蛇。”

    宁珏深吸口气,先按裴晏的吩咐行事。

    为了不令尸骨受损,足足小半个时?辰众人才?将坟头恢复。

    蒿草已除,如今的坟茔看起来像被仔细打理?过,再三确保没有留下明显线索之后,一行人方?才?离开墓园。

    第184章 唯一线索

    “师兄, 程秋实?被害之事?不如交给我来查?”回程的马车上,宁珏神容很是凝重?。

    裴晏便?问:“你要如何查?”

    宁珏道:“不是说有个年轻人来拜会过程秋实?吗?依我看,一定是从前在肃王府与他关系亲近之人,或许此人知道当?年肃王为何杀了程秋实?呢?”

    裴晏道:“即便?确定程秋实?是被肃王谋害, 那又如何?”

    “那又如何?”宁珏轻哼道, “一来肃王对府中下人处以私刑, 本就是有违王法?,若程秋实?并未卖身为奴,那更是罪加一等, 二来,程秋实?能被肃王处置,那一定是和皇太孙的案子有关啊——”

    “凭何说一定有关?”裴晏又问。

    这一下宁珏语塞,“自然?是因为时间太巧合了啊。”

    裴晏凉声道:“程秋实?死在景德三?十五年四月, 皇太孙彼时已经过世小半年,即便?令人联想到?,又如何证明他和皇太孙之死有关?”

    宁珏彻底冷静下来, “不能证明, 无法?证明……”

    他又道:“但、但没有别的可能性啊, 好?好?的亲信就这么处置了?其实?当?年我回来之后便?查过肃王, 查了两月没查出什么线索, 便?放弃了, 我对程秋实?这人似有点儿印象,但我也实?在不知他竟‘病’死了。如果查明程秋实?之死还不够指证肃王, 那……白敬之?!对,没错, 就是那个白敬之,得查到?白敬之有何猫腻才是!”

    见宁珏认清关键, 裴晏道:“白敬之身患恶疾,已辞官,不日便?会离开长安。”

    宁珏不由着急起来,“就要走了?那这怎么办?”

    姜离这时道:“要查肃王不易,但查淮安郡王的案子不算艰难,毕竟没有碰到?皇太孙的案子,还少些阻碍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道:“你是说,先查淮安郡王当?年的死因?然?后以此留住白敬之?”

    “淮安郡王若死的古怪,那便?也是一桩冤案,由此入手,也能确定肃王到?底有没有包庇白敬之,且淮安郡王当?年极受陛下看重?,此案一出,虽比不上皇太孙的案子影响大,却也是肃王的另一番罪状……”

    姜离说完,宁珏便?问道:“那如何查淮安郡王的死因呢?这事?已经过了十三?年,岂不是更难查了?”

    姜离道:“淮安郡王府还有旧人在长安,也可以从太医署的旧医案入手。”

    宁珏欲言又止,又忽然?想到?什么,“对啊,薛泠,我记得陛下令你去太医署教授那些针学生,前几日宫里宫外都在传你的事?,我本来还想问问,结果今日掘坟这事?太过刺激我便?给忘记了,你如今入太医署,可有法?子查当?年记录?”

    姜离沉吟道:“我并非医官,权力并不大,但奉了陛下之命,太医署之人应多少能宽待几分,我可试试看找找机会——”

    裴晏道:“听闻太医署这些日子在编写医经,少不了要寻旧日医案来做例举。”

    姜离心底微动,“我知道,我遇见过有位岳大人在编小儿病医经。”

    宁珏看看姜离,再看看裴晏,“若先从淮安郡王的案子入手,那我能做什么?”

    裴晏道:“你先顾着拱卫司的差事?便?是。”

    宁珏无奈耸肩,“近日潘家的线索断了,还没找到?新线索呢,那冯筝疯的不成样子,冯家下人也是一问三?不知——”

    说至此,宁珏气呼呼道:“说起此事?便?着恼,那潘秀成当?初乃是太子东宫詹事?保举入弩坊署的,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?,连太子殿下都遭了陛下斥责,不过幸好?那冯筝和段霈走得近,肃王一脉想攀咬太子,他们自己也不好?过。”

    太子与肃王愈斗愈烈,连沾染邪教之事?都是针尖对芒麦。

    宁珏这时接着道:“哦对了,你们知不知道高晖出意外的事?啊?”

    姜离心弦微紧,裴晏无波无澜问:“他不是被发配离开长安了吗?”

    宁珏长叹一声,“本来此事?不好?说的,可你们都不是外人,我也就直说了,高晖是离开了,可走到?明华山的时候遇到?了刺客,本来人被护卫保住了,可他自己喝醉了酒也不知怎么跌下了山崖,直摔成残疾了,且你们想不到?刺客是何人——”

    他卖关子地稍顿,又深吸口气道:“是那沈涉川!!”

    “是那位沧浪阁主?”姜离恙做惊讶,“高公子的意外我父亲提了两句,但没说是沧浪阁之人啊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苦笑道:“对啊,又有谁能想到?和沧浪阁有关呢?毕竟沈家的旧事?和高氏无关啊,高家气疯了,还把消息透露给了姚璋,姚璋昨日往明华山去了。”

    裴晏道:“沧浪阁之人怎会与高氏为敌?这其中多半有误会。”

    宁珏摊手道:“我也想不明白,不过姚璋既然?知道,那此事?陛下多半也知道了,事?情到?了这一步,陛下应该懒得管了。”

    车室内静默下来,裴晏又道:“以眼前事?为重?罢。”

    宁珏只恨不得立刻抓到?肃王把柄,忙应了声是-

    回到?薛氏时已是四更天?,姜离刚攀上房檐,怀夕便?敏锐地将窗户打了开。

    “姑娘!终于回来了!此去如何?”

    姜离跃进窗内,一边更衣一边道:“那程秋实的确是被害而死,应是被肃王处以私刑了。”

    怀夕有些激动,“宁公子跟着的?他如何说?”

    “他猜到?了肃王处置亲信府医,许和皇太孙的案子有关,不过当?年义父的罪是被钉死的,又是医道上的错处,他不认为当?年是嫁祸。”

    姜离梳洗的功夫,怀夕不忿道:“宁公子怎么就认死了呢?魏伯爷医术高明,怎可能出错嘛,就是那伏羲九针旁人都不懂,这才让那幕后黑手栽赃了上。”

    姜离叹了口气,“也不怪他,毕竟是公审后定案的,如今只要顺着线索往下查,待认定白敬之才是参与当?年案子的太医,那义父之罪自要被质疑。”

    怀夕便?道:“那接下来如何办呢?”

    姜离看了眼窗外夜色,“明日要入宫给陛下请脉,请了脉先去见见明卉吧。”-

    景德帝旧疾虽缓,但因是多年沉疴,姜离和尚药局一众太医还是不敢大意,次日姜离申时入宫,待景德帝看完折子方才被唤了进去。

    请完脉,姜离拟下新方,以黄芪、生地、赤芍、丹皮、丹参、大黄、土茯苓等入药,并六一散十钱,“这道方子主以清热燥湿,通腑泄浊,陛下需服七日,平日多饮水,少食牛羊鱼虾、豆类,详细禁忌臣女都写下交给了于?公公。”

    景德帝对姜离颇是放心,“去过太医署了?”

    “去过了,金大人和太医署的几位医师都十分周全有礼,臣女后日便?开始授医了。”

    景德帝满意地点头,正要说什么,殿门?口的内侍禀告道:“陛下,小郡王来了。”

    景德帝应了一声,姜离回头看去,便?见李策手执一卷案卷大步而入,待见了礼,他规规矩矩道:“陛下,凌云楼重?建之策微臣已定好?了,请陛下过目。”

    于?世忠将卷宗接过,景德帝看的功夫李策才看向姜离。

    四目相对一瞬,李策牵唇一笑,又正色禀告道:“新凌云楼高七丈,进深五丈,宽五丈,为三?层四柱、飞檐盔顶、纯木营造,楼中以四根楠木金柱直贯至顶,以廊、枋、椽、檩榫合,顶覆琉璃碧瓦,与万寿楼南北呼应,如今定了方略,若即刻开始采买木料,五月便?可动工,最晚明年开春便?可落成——”

    说起正事?李策身上格外有种庄重?端严之感,倒像模像样起来,姜离眼见时辰不早,实?不打算久留,见景德帝看的专注,便?轻声提了告退。

    景德帝应下,在李策欲言又止的目光中,姜离快步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离开太极殿,她直奔尚药局而去,到?了尚药局院中,值守的太医和医女皆来相迎,待见到?了明卉,当?着众人之面,明卉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来。

    她哽咽道:“姑娘,多谢姑娘救命之恩,奴婢已经知道了,多亏姑娘向贵妃娘娘和陛下解释,奴婢这才逃过一劫——”

    数日不见,明卉因那一场惊乱清减了些许。

    姜离把她扶起来,“不必如此大礼,先起来说话?,那日我不在长安,回来才知陛下旧疾凶险,你本就做得很对,我也知道,你之所?以勇于?给陛下施针,也有我授医的缘故,因此我替你禀明也是应该的。”

    姜离先安抚两句,又带着明卉去西侧的偏厅说话?。

    待进了往日教学的偏厅,姜离温声道:“明卉,给陛下施针放血的救急之法?,你是如何想到?的?”

    明卉微愣,“姑娘、姑娘教过……”

    姜离道:“那放血之法?我的确提过,可我当?时并未说此法?乃救命之用,陛下突发恶疾,你能将此法?熟练用在陛下身上,足以证明你私底下下了不少功夫。且我还知道,当?年被你叔父‘耽误’的淮安郡王也是因肾厥而死,他发病前期,身上也有和陛下相似的病症,你这些年可是琢磨过淮安郡王之疾?”

    明卉紧张起来,“姑娘何有此问?明卉并未隐瞒姑娘旧事?……”

    见她眼神簇闪,姜离干脆开门?见山问:“你是不是觉得你叔父乃是被冤枉?”

    明卉陡然?瞪大了眸子,“姑娘……这话?、这话?可不敢乱说,当?年的案子已定,陛下开恩不曾株连三?族,奴婢、奴婢怎敢疑朝廷和陛下?”

    姜离心中早有疑问,奈何明卉多有戒备,姜离没有把握之时也不愿迫她,如今她救了明卉一遭,也发现那程秋实?乃是被人害死,姜离便?不想再等。

    她握住明卉的手,道:“明卉,你不要怕,我也不瞒你,因我与大理寺少卿多有私交,得知他如今在查一桩旧案,恰巧与淮安郡王病亡有关。我从他那里知晓了淮安郡王病亡前的些许情形,如今,我们都怀疑当?年淮安郡王之死并非你叔父之过,只是时隔多年,一来准确医案难寻,二来淮安郡王尸骸已化为白骨,你若是心中存疑,又或知道旧事?,不妨信我一回,当?然?,你若是害怕,便?当?今日我未说过此话?。”

    明卉杏眸圆睁,被姜离握住的指尖也在颤抖,片刻,她又惊惶地看向窗外,见外头之人虽向着厅内探看,却不敢近前,明卉意识到?,这或许是最好?的机会。

    她心跳若擂鼓,一开口便?带了哭腔,“姑娘救了奴婢,奴婢当?然?信姑娘,可……可死的是淮安郡王,叔父也已经戴罪而亡,奴婢就算觉得叔父是被冤枉,又如何能替他平反呢?奴婢根本不敢想……”

    姜离定声道,“当?年行医问药的细节或许难说清,但你有没有想过,若害死淮安郡王的凶手另有其人,而我们能找出那凶手,你叔父之罪岂非不辩而清?”

    明卉激动起来,“能吗?姑娘,当?真能吗?”

    她眼底泪光闪动,惊恐、愤恨与期待交映,姜离看她如此神色,心口也窒痛起来,她大抵是世上最能与明卉感同?身受之人。

    她定声道:“明卉,此时我尚难妄言,但不管最后真相能否昭雪,尽力一试方才不悔。”

    明卉使劲地抿唇,点头,“姑娘说的不错,不管怎么样,也要试一试才行——”

    她深吸口气,哑着嗓子道:“叔父于?景德二十六年十月接下差事?时,一看便?知淮安郡王已病入膏肓,后来为给郡王治病,他曾在冬月中写过一封信向祖父请教如何施药。但长安与青州相隔千里,祖父收到?信时已是腊月中了,后来我们才知,收到?信之时淮安郡王正好?病亡,叔父已被下狱,而那封信上所?写,便?是我们知道的唯一的线索……”

    第185章 旧案疑云

    “我?今日去见了明卉。”

    大理寺东院值房内, 姜离开门见山,对面的裴晏和宁珏一听?此言都扬起了眉头。

    裴晏忙问,“她如何说?”

    姜离沉声道:“明肃清当年是在景德二十六年十月初,接下了给?淮安郡王治病的差事, 他治了一月, 效果不足, 便在冬月十二往青州家中送了一封信,想问问明家老太?爷和明家大爷可有更好的施药之?法,这封信在路上?走了一月, 到青州时?已是腊月十四,当时?看到信,明家人便觉出不妙,明家老太?爷和大爷商量了三日, 至腊月十七,明家大爷亲自带着几道明家祖传的药房动?身前往长安,至腊月二十六, 明家大爷走到了许州, 就在这时?, 他听?到了淮安郡王病亡的消息——”

    “明家大爷没想到淮安郡王早在腊月十三便病亡了, 想到如今是自己亲弟弟在给?淮安郡王看病, 明家大爷心?急如焚, 待他马不停蹄在初四这日赶到长安之?时?,明肃清已经被问斩, 其?施救不力之?罪也已经板上?钉钉。”

    姜离说着,语气已苍凉起来, 仿佛能想到当时?的明家大爷是如何求告无门。

    “明家大爷初来长安,并无人脉, 花了些银钱四处求问,方才了解了个大概的前因后果。郡王之?死和皇太?孙之?死还不同,皇太?孙年幼,染疾之?前身体还算安泰,而淮安郡王久病多年,他的死大部分人早有预料。明家大爷知晓了经过,明白淮安郡王早晚会死,只是在明肃清手上?,本来能拖半年的病只拖了两?月,而身为御医,因贵人之?死被迁怒是常有之?事,他就算心?中愤懑不甘,也是绝对不敢喊冤的,他在城外找到了弟弟的尸首,带着弟弟的尸骸回了青州,并就此弃医从商……”

    窗外夜色如墨,姜离瞳底也似覆了寒霜,“明家在青州的人望一落千丈,族中之?人皆不敢再习医,唯独明卉自小钟爱医道,无论父亲如何规劝,并未放弃学医,后来入长安,一来是想入太?医署习医,二来,也抱着几分探查当年叔父之?死的奢望,只是来了长安之?后,才知她一个小医女位卑言轻,一个不妥便要掉脑袋。”

    裴晏沉默未语,宁珏则惊叹道:“天啊,这也实在不易了!她一个小姑娘,家族众人都不敢碰医道了,她却有如此胆魄敢独身来长安?!”

    宁珏不吝敬服,又唏嘘道:“那位明太?医也实在倒霉了些,刚好遇到了绝症的贵人,且很难说若换了别的太?医,淮安郡王到底能不能拖半年啊。最后偏明太?医陪上?了自己一条性命,家族还因此改了营生?,只怕他父亲和哥哥都要怄死了。”

    说至此,宁珏缩了缩脖子,“原来当太?医这么凶险,医道上?的事外人还很难看的清楚,若真?是受了冤枉也没处说理去啊……这世道说到底,太?医的性命是比不上?贵人的性命,可怜可叹啊……”

    宁珏此言一出,姜离心?底也生?出两?分不忿来,明肃清如此,广安伯府上?下四十三口又何尝不是如此?

    但见他多有同情怅然之?色,姜离也懒得在此时?争辩,言归正传道:“早前我?们?便怀疑让淮安郡王病情恶化之?人不一定是明大夫,今日明卉说了她所知之?事,还说了明大夫那封信,从那封信来判断,我?可以肯定罪魁祸首乃是白敬之?。”

    姜离这时?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递给?裴晏,“原信并不在明卉身上?,但这么多年心?结,那信上?内容已被她记得滚瓜烂熟,这是她傍晚时?默写与我?的。”

    裴晏细看纸上?所写,宁珏也凑到他跟前,很快他惊道:“中毒?!他当时?已经怀疑淮安郡王用药上?出了错?!”

    姜离颔首,裴晏这时?道:“与你此前的推测十分相似。”

    宁珏看看裴晏,再看看姜离,“什?么推测?”

    姜离道:“淮安郡王患的是肾厥之?疾,后来病情严重,又生?心?痹,肾厥常用的丹方乃是金液丹,可固真?气,除久寒痼冷,补劳伤虚损,尤治男子腰肾之?疾,其?方以硫磺为主?,兼白芷、麦冬、甘草、人参等温阳补气之?药,可也有庸医为了效用,会改制金液丹医方,一般会加石英与赤石等药,诸如此类的矿石药材多具有毒性,若病患刚好是阴阳亏损,血气失养之?人,便是百害无利,形同服毒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看着纸页惊道:“淮安郡王不就是血气亏损甚重之人?!”

    姜离颔首,“此药毒性较慢,初服用会使病患精神焕发,红光满面,但其?实是药性燥热,补益过当,这一点,此前裴少卿寻到了一位淮安郡王府旧人已得其?证实。待明肃清接手淮安郡王之?时?,郡王已中毒两?月,正是这毒催的病情加速恶化药石无灵,明肃清显然发现了这些,但他并无证据,只能想尽办法挽救郡王性命,只可惜回天乏术。”

    “白敬之?!那一定是白敬之?!他自己或许也意识到了大事不妙,这才提前抽身,且后来郡王病死之?后,也是他代?表太?医署前来核查,他当然能掩人耳目——”

    说至此,宁珏拧眉道:“怎么偏偏又遣了他呢?”

    姜离心?底滑过两?分苦涩,而宁珏不知想到什?么,恍然道:“我记得当时的太医令是那广安伯,这白敬之?早前还与此人交好吧?当年他站出来指证广安伯之时大家格外信服。”

    这一点姜离无可辩驳,宁珏冷笑一声道:“呵,自己医道不精也就罢了,连为官也喜欢任人唯亲,这样?的人真?不知如何当上?太?医令的!”

    宁珏恨惨了魏阶,自然一点儿抢白的机会也不会放过,姜离心?中万千无奈,又听?裴晏拉回了正题道:“明肃清乃当时?的‘首犯’,他的信难算证物,但如今我?们?方向明确,还是得找白敬之?私自改药成毒的证据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颔首,“我?如今能进出太?医署,我?会找机会。”

    裴晏便道:“程秋实和肃王府这边,我?也会继续派人暗查。”

    宁珏瘪着嘴,看看裴晏,再看看姜离,“你们?倒是分工明确,既然你们?都有方向,那不然我?去盯着白敬之?好了,这厮若悄悄跑了岂不难受。”

    姜离道:“倒也无需盯得过紧,他如今重病在身,不会忽然逃走,如此还显得古怪。”

    裴晏也道:“有什?么进展我?们?会知会你。”

    这一下宁珏开怀了,“那可就说好了!今日我?是碰巧在此,之?后有了什?么线索,你们?也不得瞒我?,若这十三年前的旧案都能查个明白,那咱们?三个可真?是功德无量了!”

    姜离不置可否,见天色不早便提了告辞,裴晏便道:“我?送你出去。”

    宁珏见状也道:“那我?也回衙门瞧瞧,下午姚璋回来了——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直令姜离心?中发紧,一转头,却见裴晏正看着她,她愈发不好表露什?么,待走出了东院,却听?裴晏问:“他去明华山可查到了什?么?”

    宁珏耸肩,“只怕所获不多,我?碰到他的时?候,他那一张脸黑的如锅底一般,显然此去是扑空了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姜离和裴晏几乎同时?展开了眉心?。

    宁珏又道:“姚璋这人我?虽接触不多,可这月余交道下来,也能看得出他心?性十分高傲,若有何事成竹在胸,那通身的雷霆手段是藏也藏不住,根本不可能白等功夫,咦,这是——”

    三人一路说着出了衙门,却闻宁珏一讶当先驻足,姜离不明所以地随他看去,眉梢也微微一扬,很快她道:“裴少卿有客人便不必送了,我?先告辞了。”

    宁珏促狭一笑,“好了师兄,那我?也不打扰了,先走一步。”

    姜离带着怀夕往南去,宁珏则往北回衙门,他没走两?步便一笑道:“见过郡主?,来找我?师兄?”

    大理寺外的甬道上?正停着一辆马车,安阳郡主?李婉宫裙明媚地站在那里,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,先越过宁珏往远处的背影看了一眼,这才笑道:“下午去见了郡主?娘娘,这是郡  主?娘娘让我?带过来给?裴鹤臣的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嘻笑道:“那师兄今夜有口福了,哎,师兄你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话未说完,便见裴晏转身消失在了衙门门口,安阳郡主?本笑意温婉,见裴晏如此,秀眉登时?倒竖,一张脸也青红交加起来。

    裴晏不见了,但笑嘻嘻地宁珏还在跟前,安阳郡主?瞪眸看向宁珏,眼底尽是恼羞成怒的寒气。

    宁珏赔笑地缩了缩肩背,“郡主?,师兄就是这脾气,可不关我?事啊……”-

    “姑娘,那是安阳郡主?吧?”

    回程的马车里,怀夕语气有些古怪地问。

    姜离点了点头,掀开车帘去看长安城锦绣夜色。

    怀夕嘟囔道:“她提了个食盒呢?外头都说她对裴大人有情多年,如今二人年岁都不小了,她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是什?么意思?不怕外人说三道四吗?”

    “有何好怕?一个是世家骄子,一个是皇亲郡主?,很是相配不是吗?”

    姜离语气很是平静,可怀夕听?来心?底越发不得劲儿,“姑娘,可奴婢这些日子看着,裴少卿对姑娘的事很是上?心?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说明卉会有如愿的那天吗?”

    姜离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一问,怀夕默了默,道:“凭她自己应该很难,但如今姑娘和裴大人帮忙,一定会有如愿那日,到时?候真?希望明家继续从医道,一个大夫可是比一个药商的功德大得多了。”

    见姜离言辞寥寥,怀夕又道:“姑娘别担心?,姑娘和明卉都会有如愿那日的!姑娘如今能自由出入太?医署,已经算一次如愿了!姑娘学医多年,如今这日子也和学医一样?,只得这么一步步走下去。”

    街市坊间灯火阑珊,愈发映得姜离眼底一片冰雪湛然,“‘壹志靡二,维此心?耳’,从前学医之?时?,师父说的最多的便是此二句。”

    怀夕抓了抓脑袋,“奴婢念的书不多……”

    姜离转头看向她,拂了拂她发丝微乱的耳侧道,“所求愈难,愈要心?无杂念,在这个长安城里,没有任何事比我?所愿更紧要。”

    怀夕似懂非懂,但对上?姜离清凌凌的瞳底,便觉什?么都不必说了,眼见马车进了平康坊,四周皆是高阔森严的贵胄宅邸,怀夕忍不住道:“姑娘,我?们?什?么时?候才能回江湖中去?长安虽好,但奴婢只怕一辈子也习惯不了。”

    姜离不由握住怀夕的手,“就快了……”

    第186章 遇刺身亡

    虽未至授医日, 姜离还?是来?了太?医署。

    今日是针博士乔仲麟给针道生们?授课,姜离以取经之名前来?观摩。

    太?医署如今有针道生三十人?,皆是年十五至二十三的年轻男子,这些人?多出自民间的医药世家?, 在太?医署苦学五载后, 通过考试之人?或留在太?医署为医工, 或分派至地方为医官,再通过层层选拔与考较,最终擢升为当朝太?医。

    针道生们?早闻薛中丞府上大小?姐要来?授医, 初见姜离,引发了一阵不小?的骚动,待乔仲麟授课之后方才平息。

    姜离由苏长淮陪着坐在堂后,待授课过半, 她方起身出了济安堂。

    苏长淮殷勤地跟出来?,“薛姑娘可有何吩咐?”

    姜离边往外头廊道上走边道:“还?是按此前的安排罢,这些针道生大多修习了两年以上, 经络取穴已有基础, 我再按十四经腧穴合医案精讲, 方有锦上添花之效。我在尚药局为医女们?授医时, 或是我自己准备医案, 或让医女们?准备疑难病症发问, 但?她们?已算学成,所问极有章法, 如今在太?医署,这些学生尚入门不久, 甚至不曾医过病患,只怕医案都?要医师们?自己准备, 不知衙门里安排这些是否方便?”

    苏长淮忙道:“姑娘不必担心,其他医师们?也多合医案授课,广明堂存着不少老太?医们?看诊留下?的医案,只消取用再归还?便是——”

    广明堂便是太?医署存放医案之库院,姜离遂往后院去,待到了广明堂外,在此值守的医工的也迎了上来?,苏长淮又道:“广明堂西厢的医案与医经皆可取用,正?房和东厢乃是留档之用,暂不可用作教学。”

    姜离心中有了数,正?要探问一二,却闻身后脚步声响,一回头,是岳柏恩和白敬之带着随从走了进来?,见姜离在此,他们?也是一愣。

    “岳大人?,白太?医——”

    岳柏恩笑道:“薛姑娘怎么在此?”

    苏长淮忙道:“薛姑娘在准备明日授医事宜,今日是来?看乔老先生授课的。”

    岳柏恩了然,白敬之也道:“薛姑娘实?在尽心。”

    二人?早在宜阳公主府便有交集,也算半个熟人?,姜离想到淮安郡王之死,便近前来?关切道:“白太?医瞧着面色不好?——”

    几日不见,白敬之又清减了些,此刻面颊苍白,眼窝青黑,说话声气弱沙哑,病态十分明显,他闻言道:“近日旧病缠身,身上不甚爽利,让姑娘见笑了。”

    白敬之说完便掩唇轻咳起来?,姜离听他呼吸粗重,又细观他面色,迟疑道:“白太?医可是在用泻心汤与四磨汤的方子?”

    白敬之和岳柏恩皆是一愣,姜离见状便知自己猜对了,她犹豫一瞬道:“我虽不擅胃疾,但?从前也听过一个香砂六君汤的方子对胃疾有奇效,白太?医或可一试。”

    白敬之不禁淡笑起来?,“多谢姑娘的好?意了,这六君汤的方子我听说过,泻心汤的方子我也是改过的,但?我病机复杂,效用并不显著,多谢姑娘提醒了。”

    姜离到底不擅百科,闻言只露遗憾之色,这时一旁的岳柏恩道:“我记得薛姑娘也擅小?儿病与妇人?病?”

    姜离颔首:“确是如此,只是我尚且年轻,比不得白太?医老练。”

    白敬之看出了岳柏恩之意,道:“薛姑娘太?谦虚了,柏恩兄若是能请薛姑娘相?助,也不必日日缠我了,薛姑娘在江湖行医,见识不比你我少。”

    岳柏恩如今修撰医经,正?要诸方请教,本想把白敬之留在长安,可三顾茅庐也难说服,若姜离答应相?助,便也解了他燃眉之急。

    姜离看一眼岳柏恩手中案卷,“岳大人?有何难处?”

    岳柏恩眸光一亮,“入堂中说——”

    岳柏恩请二人?入西厢说话,待进了门,便见堂中除了诸多书架柜阁,更于西耳房设一书房,衙门内负责修撰医经者多在此伏案著作,待几人?落座,姜离才知修撰医经乃是景德帝的吩咐。

    岳柏恩道:“其实?前朝留下?过一套小?儿病医书,但?那医书上多有疏漏,也并不全面,陛下?这些年十分看重小?儿病防治,这套医经也是陛下?的吩咐,待编撰完成后,将下?发各个州府研习,于太?医署也算是功德无量。”

    岳柏恩说话时神容郑重,似乎此事大有深意,姜离自明白这份看重乃是因皇太?孙而起,再看向对面,白敬之神色平平,倒不以为意。

    姜离便道:“原来如此,若我能帮上忙那是最好?,岳大人?尽管吩咐便是。”

    岳柏恩笑言“不敢当”,又展开编写的医经名录请姜离看,白敬之坐在一旁时而插言两句,待议完名录,姜离也知岳柏恩难在何处。

    此刻已是日头西斜,白敬之见岳柏恩找着了帮手,便起身提了告辞,岳柏恩与姜离正?相?谈甚欢,便让亲随相?送,白敬之告辞后刚走出两步,又在门口驻足,“四月初四,薛姑娘可有空闲?”

    姜离不明道:“那日并无事端,白太?医有何事?”

    白敬之正?要答话,岳柏恩抢先道:“那日是给他的践行宴——”

    白敬之解释道:“在长安多年,多亏诸位亲朋照应,这一走也不会再回来?,离开长安之前我有心好?好?与大家?辞别,便于初四日在府中设了薄宴,我与姑娘虽只有数面交集,却觉十分投缘,那日姑娘若有空闲请姑娘也同来?。”

    姜离微讶,按理?说她乃是闺阁之女,薛氏与白氏又无私交,白府如今更无主母小?姐在家?,她去了多有不便,但?一来?她来?自江湖,彼此皆为医家?,二来?她也有心探白敬之旧事,于是很快答应道:“好?,白太?医有此盛情,我届时定?会赴宴的。”

    白敬之满意笑开,“初四酉时二刻,静待姑娘驾临。”

    他言毕,拱了拱手出了堂门。

    一路出了太?医署,白敬之于衙门之外驻足,往那高阔门额看去。

    亲随管事白珉道:“老爷,这么多年了,到底还?是舍不得的,这一走,哎……”

    白敬之瞳色暗了暗,从容眉眼间浮起几分忧色,使得他神容愈显颓败,他唇角紧抿成一条锋利薄线,“再如何舍不得,也不得不走了。”

    他轻叹一声,迈步往朱雀门去,待上马车,想起这些年来?出入禁中,不觉便至半百之年,又掀帘再往宫门看,这一看,他眼角余光扫到了一处古怪。

    白敬之眉头拧起,“唰”地放下?帘络,吩咐道:“快走吧。”-

    广明堂内,姜离道:“与针道的有关的几节编撰完毕之后,我可以帮大人?修订,大人?尽管放心便是——”

    岳柏恩长松一口气,“那太?好?了,姑娘不知,这医经以后要广发各个州府,还?是给孩子们?看病,那是一点儿错处都?不敢有的,白太?医这些年在地方治疫传道,所见病状比长安太?医们?多的多,我本请求他多留些时日,可他记挂着妻女着急返乡。”

    姜离道:“白太?医的病如何?”

    “确是艰难,几个同僚都?给他看了,他自己能想的方子也都?试了一遍,效用皆是不大,回乡安养也确有好?处,但?能拖一两年还?是五六载就?全看他的造化了。”

    已没有几年好?活,那确是病得极重,姜离心底微沉,见天色不早,没多时也提了告辞。

    回薛府途中,怀夕问道:“姑娘,真?要去白敬之家?里?”

    姜离颔首,“他既开了口,去瞧瞧正?好?。”

    怀夕唏嘘道:“白敬之如今病成这个样子,说不好?就?是做了恶事的报应,只是眼看着要入四月了,他四月中便会离开长安,也没几日了。”

    “裴晏那边还?没消息,我这里今日有了诸般理?由去广明堂,接下?来?总有接触医案的机会,应该来?得及——”

    暮云四合,天边晚霞如火,姜离看着帘外道:“清明早过,不敢在节上去师父和义父墓前,待明日授医之后,后日我们?先出一趟城,再去济病坊瞧瞧。”-

    翌日正?是姜离与金永仁定?下?的授医之日。

    姜离辰时起,巳时便至太?医署济安堂,又因早与针道生们?打过照面,大半日授课皆是顺遂,在济安堂待至申时,姜离又入宫中尚药局,继续给医女们?授医。

    当初应下?景德帝安排之后,姜离便请求继续给医女们?教习,景德帝欣然应允,姜离如今出入太?医署与尚药局便都?没了阻碍,一整日教学下?来?,姜离回府之时已是酉时过半,夜色如墨,她嗓子也嘶哑的不像样。

    如今已至春末,她早已交代了给济病坊准备的米粮和换季衣物,第二日一大早,姜离带着两辆马车出城而去。

    她已有月余未至,此番刚到坊外,慧能师父便带着孩子们?迎了出来?。

    阿朱几个“薛姐姐”叫个不停,姜离一边吩咐卸下?马车上的礼物,一边与众人?进了院子,目光一扫而过,在一众欢喜的笑脸之中,唯独阿秀和阿彩有些恹恹的,虽也有笑意,但?又像笼罩着阴霾似的。

    姜离把两人?叫来?跟前,“你们?两个怎么了?”

    阿彩怯怯地不说话,阿秀也欲言又止,阿朱这时道:“薛姐姐,有两家?人?想来?收养她们?姐妹,可都?只要一个,她们?不想分开……”

    阿朱已有十一岁,阿彩和阿秀却都?只七八岁年纪,又是亲姊妹,自然不想分开。

    姜离看向慧能,慧能道:“两家?人?,一家?是开绣坊的,另一家?家?主是个陶匠师父,家?里就?是普通人?家?,开绣坊的那家?没有儿女,想要个属虎腊月生的孩子,阿彩正?好?是;陶匠家?里也没有儿女,那家?夫人?就?想收养个女儿,以后留在家?里招赘,见阿秀乖巧,便想要她,但?她两姐妹不想分开,我们?还?未回话。”

    闻言阿秀忙道:“师父,薛姐姐,我是愿意的,想收养阿彩的是富贵人?家?,她去了是享福的,我是愿意的——”

    她这般说着,阿彩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放,眼眶也发红。

    姜离看向慧能,“这两家?人?可稳妥?”

    慧能颔首,“施主放心,这几年济病坊被收养了不少孩子,一应官府文书皆是齐全,我们?也会往善主家?里去,不会出差错。”

    姜离看看阿秀,再瞧瞧阿彩,也无法替她们?做决定?,便道:“此事不急,若这两家?心诚,想来?等得住,她们?姐妹情深在一处是最好?的,阿彩不会说话,尤其她的去处定?要万分稳妥才好?,让她们?想清楚再定?夺。”

    慧能合手道:“施主尽管安心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马车上米粮衣物已卸完,姜离令两辆马车先回城,自己带着阿朱给孩子们?和老人?们?分发衣物,这般忙完已经过午,姜离去学堂看了孩子们?课业,又一起用了一餐素斋方才告辞离去。

    至水月观墓园时已至黄昏,龙隐山西北方向的山坳中,参天的松柏苍碧欲滴,高高矮矮的坟茔墓碑仍显得凄清森然。

    怀夕紧紧跟着姜离一路往墓园西北角走,半盏茶的功夫不到,二人?来?到了魏氏坟茔之前,已有三月未至,这一片坟茔却未被荒草遮盖,再看墓碑之前,更有不少散落在地的香蜡纸钱残迹。

    怀夕蹲下?身子数了数香柄,“姑娘,大概有六七炷香呢,应是半月前清明时来?的。”

    祭拜亡人?多有规矩,三炷香一拜,今岁魏氏忌日时,墓碑前也有不少香蜡柄。

    姜离彼时没放在心上,如今又瞧见这般多祭祀痕迹,不禁起疑心,她拿出自己带来?的纸钱,道:“除了李策,只怕是裴晏……”

    怀夕赞同道:“裴大人?对魏家?的旧事也很上心呢。”

    姜离不接话,只从魏阶与虞清苓的合葬墓开始祭拜,待到了魏旸墓前,便将高晖之恶道出,又道:“兄长,这些年来?我始终有怨在心,如今方知兄长是为恶人?所害,不过兄长在天之灵安心,那恶人?已受惩处……”

    祭拜完一圈,天色已昏暗下?来?。

    姜离将祭拜的痕迹清扫一番,又蹲在虞清苓墓前道:“师父,下?一次来?的时候,便是为您和义父雪冤之时了,请你们?在天之灵保佑女儿,保佑女儿早日得偿所愿。”-

    回城的马车上,怀夕道:“姑娘,何不如就?让阿秀姐妹二人?留在济病坊呢?济病坊如今吃穿不愁,还?能读书认字,将来?拜托裴大人?和小?郡王替她们?找个营生便是了。”

    姜离摇头,“济病坊在她们?十四五岁时便要将她们?放出去,她们?姐妹二人?一个体弱多病,一个口不能言,到时便是做活儿也是朝不保夕,一旦遇上些波折,转头为奴为婢都?是有可能的,但?若被善主收养,只要是个稳妥人?家?,总不至于沦落奴籍。”

    这等世道,似浮萍一般的娇弱小?姑娘能有几个有好?境遇?怀夕心知肚明,又无奈道:“要是她们?有武艺傍身就?好?了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叹道,“习武也非朝夕之功。”

    说至此,姜离眼底浮起两分愁色,“也不知薛泠如何了。”

    姜离被称呼了数月“薛姑娘”,她自己猛然提起“薛泠”,怀夕还?听得有些古怪,她便道:“只怕如今早已经嫁人?生子了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也道:“多半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怀夕便问:“您还?记得她的模样吗?”

    随着怀夕之语,姜离的思绪又飘向了十三年前,连语气都?悠长起来?,“其实?已经记不清了,只记得她的眼睛又清又亮,圆溜溜的,许和阿彩很像。”

    “寺里的师父说她幼时得过病,是被一个道姑送去济病坊的,那时我与姑姑分离,流落到济病坊时孤身一人?,她因有些口吃的毛病,平日里不爱说话,起初我只以为她是个小?哑巴,后来?我看她被人?欺负,帮她与那些年纪大的孩子厮打,这才与她相?识。”

    “口吃?怎么听薛氏人?提起过?”

    “只怕是被拐之后受了惊吓,并非真?的口吃。”

    姜离已记不清幼年情景,脑海中浮现?的是阿彩姐妹的模样,“后来?我与她同吃同睡,不过只有三个多月,她被收养之时,我也替她高兴,我只愿她快些去好?人?家?做大小?姐,再别吃流落在外的苦,可惜那时我还?不知她是薛家?的姑娘。”

    姜离只叹命途难测,“那时我见过她藏起来?的玉珏,见过她肩背上的疤痕,可硬是隔了十多年,我才知她是薛氏走失的大小?姐。”

    姜离之所以冒名成功,凭借的便是肩背伤疤和那块儿简家?老太?爷雕刻的碧玉信物,而这些在济病坊的旧事,甚至连虞梓桐和裴晏这些故人?都?不清楚。

    当年她被收养回魏氏时,薛家?早已放弃在长安寻找,她不知薛氏寻女,便错失了向薛氏报信的机会。直到前岁,她诸方谋策如何换个身份回长安时才知薛氏丢过一个女儿,再细一打探,如遭雷击,后几番波折,她扮作薛泠回了薛氏。

    忆起往昔,姜离一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,又道:“当年收养她的人?家?乃是一户游商,虽远不比薛氏显贵,但?应不会让她吃苦,只是失了踪迹。”

    怀夕道:“薛氏虽显贵,可夫人?患了病,她若是个软性子,即便回来?了也不知会如何,反正?阁中人?还?在南边找她踪迹呢,待找到了人?,迎她归来?便是……不过蒲州离长安也不算远,薛家?竟是没找过去,这或许也是命数吧……”

    姜离闻言沉默下?来?,她卸下?薛氏大小?姐的身份是迟早之事,思及此,到底先为自己所图忧心起来?-

    白敬之既邀约,到初四这日,姜离一早便做好?了赴宴准备。

    这几日来?她先往太?医署行走,又为简娴制药施针,虽未得紧要线索,到底也不曾空闲,眼看着近了酉时,她乘马车往光福坊而去。

    白氏世代行医,虽非世家?之列,其坐落在昌平街的四进宅邸尚算阔达。

    姜离来?的不早不晚,马车停在白府外时,天色将将昏暗下?来?,白府外的长街上已停了七八两马车,府内也次第亮起了灯火。

    姜离下?马车,先扫过铁画银钩的牌匾,又看向白府门前左右两座石狮子。

    眼皮一跳,她一下?想起了当年被皇后放出宫后,她一户一户登门求问,最终却无一人?见她的场景。

    白敬之与魏阶交好?,但?当她哭求上门,白敬之也不愿见她,她彼时孤身一人?,就?跪在这雪色皑皑的门口石阶之上。

    “薛姑娘来?了——”

    一声轻唤打断了姜离的回忆,她冷冰冰地抬头,正?看到岳柏恩迎了出来?。

    姜离弯唇,步上门前石阶,“岳大人?——”

    岳柏恩着宝蓝蜀锦常服,近不惑之年的他显得颇有些儒雅俊逸,他拱手做礼,热络道:“还?有一刻钟便要开席了,适才敬之令我来?看看,果然等到了你,快请,今日来?的大都?是太?医署和尚药局的同僚,还?有些敬之的故友,这些人?姑娘多半认得,待会儿可莫要拘束,虽多为男子,却也都?是守礼之人?,姑娘不必担心。”

    岳柏恩在前引路,绕过影壁,方见白府亭台楼阁星罗棋布,碧树芳花,疏影横斜,白府比姜离想象之中还?显得秀美精致些。

    “今日夜宴设在水榭之中,随我来?便是。”

    岳柏恩徐步在前,一路穿廊过院,便近了府中荷花汀,今日设宴的望舒阁伫立汀畔,此刻灯火通明,人?影攒动,再加星月与荷香,别有一番意趣。

    “诸位,薛大小?姐来?了——”

    岳柏恩轻呼一声,阁中十多人?皆看了过来?。

    姜离目光雪亮扫视一圈,真?如岳柏恩所言多为朝中太?医,这些人?姜离多打过照面,因忌她薛氏大小?姐身份,又知她医术不输于自己,面上自礼敬有加,哪怕姜离比他们?小?了辈分也不敢妄称尊长。

    寒暄几句,姜离笑问:“怎不见白太?医?”

    客人?在阁中以茶点招待,只几个婢仆候着,主人?却不知去向。

    这时金永仁道:“适才柏恩刚出去,敬之便急匆匆往后院去了,也不知是不是有其他客人?——”

    岳柏恩意外,“其他客人??”

    金永仁道:“白珉来?传了话,他没交代就?走了,我们?也是猜的。敬之这些年在长安常给贵人?们?看病,适才宜阳公主府便送了礼来?,想来?还?有其他贵人?派人?过来?吧,无碍,我们?正?在说近日得闻的一个疑难之症,薛姑娘既来?了,不妨也听听?”

    在场者十之八九为医家?,所言也皆是医道,姜离目光扫过角落里两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,一时没认出身份,便先听金永仁说那疑难病症。

    “此病暂称‘目不识丁症’罢,是洛州送来?的医函禀报的,说洛州永平县县丞患了一种怪病,他无任何不适,不疼也不痒,只是一夜之间突然不识字了,一个堂堂八品县丞,本是饱读诗书,可早晨醒来?后真?是一个字也不认得了,这怪不怪?”

    “这定?是病邪入脑,患了癔症。”

    “若是癔症,又如何只是不识字,并未不认人?呢?”

    “总不可能是失忆了吧——”

    “失忆也不可能只忘了字啊。”

    所有人?惊诧不已,一时当个趣闻来?论,姜离也听得称奇,见金永仁看来?,她一头雾水道:“若无任何不适,那我只能推测这人?是故意装的。”

    笑声中不少人?应和,亦有人?接着猜出了更离奇的鬼神之说,正?论的热闹,忽然一道惊叫响了起来?——

    “刺客!有刺客——”

    恐惧的吼声令阁中刹那安静,众人?一愕,角落里坐着的那二人?对视一眼,起身便往水阁东北方向去,那是水阁北门,可去往后院,眼看着二人?疾出,姜离忙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随着她动,其他人?也乌泱泱跟了上来?。

    出水阁是小?片梅林,众人?没走几步,管事白珉面色惨白冲了过来?,“有刺客!有刺客刺杀我家?老爷,请将军救命——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?,远处楼阁果然有道黑影窜出,那身材魁梧的二人?见状立刻断喝!

    “——哪里跑?!”

    二人?急掠而去,见真?有刺客,姜离惊不能已,忙问:“白太?医呢?”

    白珉骇然道:“在后面回春堂——”

    姜离提起裙摆跑起来?,岳柏恩等人?醒神,也忙跟着跑,回春堂就?在十丈开外,为一座二层小?楼,刚跑进院门,便见那二人?已与黑影缠斗在楼侧。

    而回春堂一楼的楼门大开,里头一盏孤灯摇曳,众目睽睽之下?,白敬之一袭月白袍衫,正?俯趴在前厅的血泊之中——

    “老爷——!!”

    白珉目眦欲裂,悲呼着冲进堂内,岳柏恩惊叫一声,也忙往堂内而去,其他人?或惊愣在当地,或跟着进去救人?,场面一时混乱不已,姜离震骇地往前走了两步,又难以置信地将目光落在那缠斗的身影之上。

    堂内众人?或探颈脉或探鼻息,亦有人?掏出随身的救命之药给白敬之喂下?去,岳柏恩不住地叫白敬之名字,然而很快,金永仁哑声道:“不好?,匕首正?中心腔,入刺五寸,这只怕是……救、救不了了。”

    在场皆为长安最好?的御医,却救不了白敬之,这怎么可能?!

    姜离望着这一幕,只觉荒诞又离奇。

    几乎是同时,她听见一声异样的闷哼,转头一看,便见那欲要逃走的黑衣人?被那两位将军制服,二人?挟制着黑面黑衣的刺客到了正?门前。

    岳柏恩满手血色,悲怒交加,见人?被拿住,他快步冲出门口来?,“你是何人??!你与白敬之有何深仇大恨?!你怎敢,你——”

    他喝问着拉下?刺客面巾,下?一刻,剩下?的话都?哑在了嗓子里。

    姜离看着来?人?的脸,也惊得瞪大了眼瞳。

    宁珏被挟制着,他似也没想到姜离会来?,只咬牙道:“人?不是我杀的,去大理?寺,去大理?寺请裴少卿来?……”

    第187章 罪无可辩

    裴晏带着人赶到白府后院时, 先一眼?看到了回春堂外懊恼到咬牙切齿的宁珏。

    “哎,裴少卿来了——”

    金永仁最先瞧见裴氏,立刻迎了上来,宁珏闻声?豁然抬头, 抢先道:“师兄!师兄你终于来了!不是我杀的白敬之?, 真的不是我, 我是想追着刺客出去的,却被他们拦了下来,都这么久了刺客早就跑的没影了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语似倒豆, 又恼又气,金永仁拱手道:“裴少卿容禀,宁公子是在众目睽睽之?下从回春堂里跑出来的,他说有别的刺客, 我们实?在没瞧见。”

    宁珏面色惨白,连他也不知如何为自己?辩白,只梗着脖子道:“你们当然没看见了, 你们来晚了, 人早就跑了——”

    人命关天, 死的还是太医署的同?僚, 金永仁坚持道:“可敬之?家的管事也没看见别人啊, 宁公子, 虽然我也不明?白你和敬之?有何仇怨,但今天你不可能凭几句话便洗脱嫌疑, 这事必须得有个交代才行?。”

    宁珏欲言又止,裴晏却已往他身后看去。

    宁珏随他转身, 便见姜离和眼?眶通红的岳柏恩一道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宁珏忙道:“薛、薛姑娘总能为我作?证!”

    众所周知,薛氏与?宁氏颇不对付, 金永仁目光纳闷地在二人之?间来回。

    姜离先见礼,道:“裴少卿,我和金大人、岳大人他们是一起来的,进院子的时候,的确看到宁公子夺门而?出,正要越墙而?逃之?时,被两位将军缠住,后被捉拿,我也没看见别的刺客。”

    “你——”宁珏又失望又气郁。

    裴晏闻言一抬手,一边制止宁珏辩解,一边抬步往堂中?走去。

    刚到门口?,便见堂内一片狼藉,鹤首灯翻倒,多宝阁上的药瓶、摆件,书案上的茶盏、医书皆凌乱地跌滚在地,两把红木敞椅、一个黄花梨高几也方向不一地倾倒,而?白敬之?俯趴在地,背脊上明?晃晃地刺着一把匕首,他月白的衣袍已被染红,连半边脸颊都侵染在血泊之?中?。

    今日来赴宴的御医们或眼?眶微红,或面色凝重,皆站在堂中?哀默着,那两个身形魁梧的将军站在白敬之?尸体不远处,也满面晦暗。

    白珉跪在白敬之?跟前,已哭得眼?皮红肿,见裴晏终于来了,膝行?两步到了门口?,“大人!请大人为我们老爷做主!我们老爷一辈子行?医救人,如今竟然被刺死在自己?家中?,大人,请大人为我们老爷做主啊——”

    白珉扣头在地,“咚咚”作?响,金永仁叹道:“裴少卿,这是白珉,是敬之?身边的管事,跟了他多年,最是忠心,今天晚上我们也是听到他在后面喊叫才发现不对。”

    裴晏目光如剑一般扫过?室内众人,“人命关天,大理寺必定会为白太医找出凶手,你先起来回话——”

    白珉磕的额头发红,此刻颤颤巍巍起身,看一眼?白敬之?尸首,又忍不住抹起了眼?泪。

    裴晏这时问道:“今夜是白太医家宴,他何以在这回春堂中??”

    金永仁忙道:“裴少卿,今日其实?是敬之?的践行?宴,今日之?后,他便要典卖家产、遣散奴仆了,再过?几日便要离开长安,我们下午陆陆续续过?来,都是他亲自来迎,可就在酉时一刻时,白珉从后院来,也不知和敬之?说了什么,敬之?便说他去处理些事情去去就来,然后人就走了,哦这时薛姑娘到了……后来我们说了一会儿话,大抵酉时二刻时,便听见了白珉在后院喊有刺客,等我们从水阁出来,便见白珉跑来喊人,待到了回春堂院中?,正看到宁公子跳窗而?出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站在门外,闻言便要反驳,可话未出口?,裴晏一个冷眼?看了过?来,宁珏脖子一缩,登时不敢多说。

    裴晏又看向白珉,“说说你看到的。”

    白珉使劲地抹了一把脸,哽咽道:“那会儿小人去找老爷,其实?是告诉老爷,下午吩咐的香烛买来了,老爷来这回春堂,其实?是来上香的——”

    裴晏拧眉,“上香?”

    白珉点?头,“这里是老爷在府中?炼药制药、研习医道之?处,二楼则是存放药材的库房和一处佛堂,我们老爷身患重病,又是医家,多年前便在府中?供奉了一尊在相国寺开过?光的药师佛,每天傍晚,只要人在府中  ?,是一定要准时来上香祈福的。今日本该早些来上了香,晚点?儿好待客,可没想到申时过?半,到了佛堂才发现府中?的香烛用完了,老爷如今十分忌讳这些,立刻让人去采买,等采买回来,客人们已经来的差不多了,小人去告诉老爷,老爷想着今日来的都是熟人,这才来回春堂补上香火的。”

    裴晏往楼顶方向看一眼?,又道:“彼时你在何处?”

    白珉道:“小人通禀完了,因快开席了,便往厨房去看看晚膳是否齐备,查问了一圈,见差不多了,便想着回来问问老爷是否传膳开席,可没想到,小人刚走到院子门口?,便瞧见堂内有人要刺杀老爷——”

    “是怎样的刺杀?”

    白珉道:“当时正门关着,屋内点?着两盏灯,鹤首灯明?亮,东南角的油灯昏暗,都是小人送香烛时点?的。小人再返回时,在西侧两扇窗户上看到了刺客拿着刀剑指向老爷的影子,小人正惊慌时,便听里头哐啷作?响,像是打斗起来了,小人本来想往堂内冲,可……可小人不会武功,心知自己?救不了人,而?今夜钱将军和付将军在,小人便赶忙来叫人,前后也不过从梅林一折一返的功夫,等我们再来院子里时,老爷便已经被刺杀身亡了。”

    白珉说至此,捂着脸痛哭起来,岳柏恩道:“我们从水阁出来的时候,的确刚看到白珉跑出院门,这梅林小径也就七八丈长,我们绝不会看错,刚进院门,我们就看到了宁公子的身影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不知怎地面色越来越白,此时裴晏看向他,“你既觉冤枉,好好说说罢。”

    宁珏视线扫过?众人,这时咬牙道:“我……我所见,和白珉说的差不多……”

    裴晏定声?问:“你何时来的白府?彼时在何处?”

    宁珏看着他一脸的欲言又止,裴晏语声?微冷道:“你眼?下所言,一个字都不得作?假。”

    宁珏眨了眨眼?,道:“我……我是酉时初来的白府,从东北方向的外墙翻进来的,本来是想看看他们在哪里饮宴,当时、当时我就躲在东面那颗梧桐树上——”

    在裴晏没来之?前,宁珏只一味地否认自己?是凶手,却没交代为何会出现在白府,这时方才道明?他竟一早潜藏在白家府苑之?中?,直听得众人疑心更甚。

    裴晏往东面看去,虽夜色已深,仍能看清院墙外有几颗高大的梧桐树,春末夏初时节,这几颗合抱粗的梧桐碧叶如盖,苍翠欲滴,若有人着黑衣藏在树梢中?,借着夜色掩映,的确不易被人发觉。

    “那梧桐树上的视野远阔,我藏起来没多久,便看到白珉带着个仆人到了水阁之?外,那仆人抱着个匣子,当是从前院而?来,他们先去了水阁,很快,白珉和白敬之?一起往回春堂来,匣子到了白珉手中?,那仆人又回了前院。”

    宁珏说至此,白珉道:“那就是装香蜡的匣子,老爷礼佛心诚,专门买的光福寺里开过?光的香蜡,比外头贵的不少。”

    宁珏憋屈道:“我看着他们二人进了屋子,后来一楼亮了灯火,随后,那灯火又去了二楼,白珉则先一步出来了,他径直出了院子,也没过?多久,二楼的灯火便到了一楼,自然是白敬之?到了一楼——”

    白珉这时又道:“那盏灯便是我给老爷点?的油灯,他是带着那油灯去二楼上香的。”

    宁珏接着道:“白敬之?回到一楼,本该立刻去前院待客,可我硬是看他在一楼停留下来,我等了片刻,他还是没有出来的样子,我觉得奇怪,便从树梢跃下伏在了墙头之?上。也就在此时,我从东南方向,也看到了一楼西窗上的人影,那人影拿着刀剑一样的武器,正在和白敬之?对峙,我还不知怎么回事,白珉便回来了,也是在同?时,屋内鹤首灯熄灭,又有重物倒地,像是打斗起来了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语气紧促起来,语速也更快,“我听到了白珉喊人救命,但他们来的太慢了,我几番犹豫之?后还是冲进了屋子,可一进门我便发现白敬之?已被刺伤,且伤势极重,一看就难救过?来……而?同?时,我看到西北方向的窗户开着,不用想就是真凶已经逃走了,我本就要追出窗户,这时又听到大片脚步声?往这个方向来,我心知被撞见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,也想着追凶手要紧,这才一跃而?出。”

    宁珏一口?气说完,面上憋屈与?无奈交加,岳柏恩听了这么久,忍不住道:“宁公子的意思是,你藏在外头许久,看到的和白珉说的一模一样,但在白珉跑出院子到我们进院子这片刻功夫,凶手杀了敬之?不说,还刚从西后窗逃走?而?你是无辜的,只是你好巧不巧的,刚跳出来便被我们撞见?!”

    岳柏恩话音落下,金永仁又道:“还有最重要的,宁公子为何这副打扮来白府?即便来了白府,有正门不走,为何翻墙而?入?翻墙也就罢了,为何还藏在树上偷窥敬之?一言一行??据我所知,敬之?和你们宁氏没什么交集罢?!”

    “那是因为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一脸屈辱,正要脱口?而?出,又猛地止住了话头,他视线瞟过?裴晏和姜离,脖子一挺道:“我来白氏自是有要事,只是这要事不便对诸位表明?,岳太医你说的不错,虽然听起来巧合了些,可我所言没有一句假话,便是到了陛下跟前,我也还是一样的说辞,我和白太医并无仇怨,我不会杀他,且我闯荡江湖多年,我若是要杀他,这屋子里会如此凌乱?!我对上他,呵,一招便可致命!”

    他最后一言说的理直气壮,听得金永仁气不打一处来,“宁公子,长安城谁人不知你喜欢闯荡江湖?可你再如何侠气,那我们也没见过?,我们这么多双眼?睛,今夜只看到你一人从屋里跑出来,那模样你说是追凶手,可我们看到的却是要逃走,你把时机形容的如此巧合,焉知不是在胡编乱造为自己?开脱?!”

    宁珏不知如何反驳,也气得胸膛起伏。

    裴晏与?姜离对视一眼?,虽已猜到了宁珏为何如此,可如今命案当前,宁珏几乎算被抓个正着,他二人一时也无法替他开脱。

    裴晏这时道:“宁珏嫌疑的确很大,诸位请移步堂外,大理寺勘察现场。”

    众人一脸悲戚地鱼贯而?出,裴晏带着人进入正堂,又道:“关于白太医的致命伤,薛姑娘和诸位太医适才是否已经看过??”

    姜离近前道:“我们来的时候白太医已经断了气,适才我和岳太医仔仔细细看了,这双刃短剑是从白太医背后自上而?下,斜刺入白太医背部,刃口?刺深五寸,穿过?肩胛入心腔,可谓是药石无灵,凶手是下了死手,白太医裸露在外的双手与?头部并未发现明?显搏斗痕迹,但前额处可见一块儿淤青,其余还需大理寺勘察之?后再验——”

    裴晏道:“白太医的尸体朝向门口?,应是想出门被凶手从后刺死,宁珏、白珉,你们所见窗上的阴影,可是手执短剑的模样?”

    白珉迟疑片刻,“小人记不真切了,从窗户上的影子来看,的确不像是长剑,但也说不好是多长的匕首还是短剑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也瓮声?瓮气道:“我当时也只看了几眼?屋内便打了起来了,应该就是短剑。”

    裴晏心中?有了数,又看向东侧案几上的油灯,“当时只有这一盏灯亮着?”

    金永仁应是,“其他灯是我们后来点?着的。”

    裴晏颔首,一声?吩咐,九思立刻带着人往屋后寻去,裴晏则小心避让过?地上杂物,先带着人在一楼搜寻起来。

    一楼合了“回春”二字,乃白敬之?研习医道之?处,西厢为藏书阁,正堂开阔,为书房与?茶厅,东厢则为制药炼药之?所,连铜炉小灶也齐备。

    白敬之?与?凶手的打斗皆在五丈见方的正堂之?中?,从满地狼藉来看,二人似乎纠缠了好一会儿,裴晏又去西北方向的后窗处看了两眼?,目光一转,落在了上二楼的楼梯处,他回头拿过?那盏油灯,带着白珉上了二楼。

    “这是一早便设下的佛堂,老爷不在长安时,下人们也是日日供奉的,后来老爷回来了,尤其年后病情加重,便愈发诚心——”

    二楼顶高不足,略显压迫,楼梯连着廊道,将二楼分为一大一小两处厅阁,小厅为杂物耳房,大厅设为佛堂。裴晏推门而?入,借着昏黄的灯火,先看到满屋五彩经幡,堂内正中?伫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祭台,祭台之?上,一座六尺高的紫檀木药师佛手持药树,宝相庄严地耸立在逼仄的圆顶藻井之?下。

    这般抬眼?一看,只觉那药师佛顶上宝冠几乎要与?天花板上花纹繁复的藻井相接,格外给人顶天立地、俯瞰众生?的巍峨肃穆之?感。

    案发不过?一个时辰,祭台前的铜鼎中?,数十支香蜡余烟袅袅,火星明?灭,满室刺鼻的香火气味儿令裴晏屏息片刻。

    除了宁珏的证词,这尚未燃尽的香火也证实?了白珉所言不虚。

    “今日采买的香烛在何处?”

    裴晏忽地发问,白珉立刻往南窗走去,“大人,就在此处——”

    那是一个木匣,打开后,里头的香蜡皆被黄纸包裹,纸上有光福寺字样,确是光福寺所买,裴晏又往几处窗口?探看,白珉道:“大人,这佛堂效仿了相国寺,佛像立在中?间,窗户皆是钉死,隔壁的偏厅上了锁,凶手只能从一楼逃走。”

    手中?灯火明?灭,裴晏正打量着佛堂,底下忽然响起了几道轻呼声?。

    很快,十安脚步迅疾上楼来,“公子!刑部龚侍郎来了——”

    微微一顿,十安僵声?道:“说是奉御令而?来。”

    第188章 皇家喜事

    裴晏下?楼时, 正见龚铭半蹲在白敬之尸体边,面上多?有沉痛,正堂之外,十来个带刀的刑部衙差站在宁珏身边, 一副剑拔弩张之势。

    “龚侍郎怎会来?”

    裴晏面不改色上前来, 龚铭立刻起?身, 拱手道:“裴少卿,我此来,是奉陛下?口?谕而来。”

    白敬之遇害不过一个时辰, 景德帝如何知晓?

    裴晏心底生疑,龚铭一脸无奈道:“我入夜时分?才从?宫里出来,还没走多?远,便?有内侍追了出来, 说有御史得知了白府之事,递折子去御前上谏了,陛下?问询大怒, 不敢相?信宁公子有如此恶行, 便?命我亲自走一趟, 再?把人带去御前审问。”

    龚铭说完瞟一眼宁珏, 宁珏瞪大眸子, 其他?宾客也面露惶恐。

    白敬之虽已非官身, 可到底刚从?太医丞的位置上退下?来,本就不可轻慢, 如今景德帝知晓了此事,再?加上“凶手”是宁珏, 不用深想便?知此番难善了。

    裴晏道:“我们已来两刻钟,刚问明案发经过, 尚在查证,稍后我入宫禀告便?是。”

    龚铭苦笑起?来,“实在没有和大理寺抢差事的意思,只是既是陛下?的口?谕,那我也不能敷衍了事,大理寺该如何勘察便?如何勘察,但人我要带走。”

    裴晏剑眉紧拧起?来,正要说话,仵作?宋亦安匆匆而来,“大人,小人来迟了。”

    这片刻功夫,白敬之尸体所在已被铅白画出,裴晏先将油灯放下?,又看向堂外道,“仵作?验尸,给今日来赴宴的宾客都录一份证供,再?把府中上下?一同召来,看看今夜还有无别?的异常——”

    说完这些,裴晏看向龚铭,“龚侍郎想来也不急这一时半刻。”

    龚铭心知到了御前也需得陈情?,若是一问三不知,这差事便?算办砸了,便?应了声好,退开两步,似监工一般看着大理寺众人忙碌。

    在院中设长榻屏风,又将白敬之尸体移来,宋亦安正验尸时,九思自屋后返回,“公子,后院已勘探清楚了,发现了十几处脚印,但——”

    众目睽睽之下?,九思欲言又止起?来,裴晏看向他?,“直言。”

    九思瞟了一眼宁珏,“但都是宁公子的脚印,没有发现第二人。”

    宁珏在堂外被一众衙差看着,本就恼怒,此时色变道:“这怎么可能?!眼下?黑灯瞎火的,你们到底勘察清楚了没有?或者?,或者?是那凶手武艺高强,是什么绝顶高手呢?会否越墙而走了呢?房顶,檐上,你们可都查清楚了?”

    九思道:“房檐屋顶都查了,没有其他?痕迹。”

    白珉看看裴晏,再?看看龚铭,哑声道:“不可能是绝顶高手,若是什么绝顶高手,屋子里又怎么会这样凌乱?宁公子,你就不要再?狡辩了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狡辩!真是见了鬼了!”

    宁珏气的面红耳赤,这时宋亦安验完了尸首,进堂中道:“大人,白太医身上致命伤只有背后一处,前额为钝器击打伤,未曾伤骨,身上未见外伤,淤伤都甚少。”

    裴晏听着禀告,又仔仔细细看向屋内狼藉,“按白珉证供,凶手在他?一来一去之间杀人,按宁珏陈情?,凶手则是在他?入屋之前便?已经逃脱——”

    裴晏说完看向白珉,“白敬之近日可与?人结仇?”

    白珉苦声道:“我家老爷这些年来多?去地方治疫传道,每年在长安也就两月,哪里会与?人结仇呢?更何况他?如今已经病退,眼看着就要离开长安了——”

    说着,他?怨恨地看向宁珏,“小人实在不明白宁公子与?老爷有何仇怨。”

    “我——”宁珏瞠目,“我都说了我不是凶手!敢做不敢当那是懦夫行径,我若真有杀人那日,我也没什么不敢认的!我的确私闯民宅了,可杀人的冤枉我可不受!”

    “私闯民宅判不了死罪,宁公子当然能认,杀人可就不一样了,宁公子莫要以为有东宫为你做主?,便?能杀人不偿命了——”

    白珉豁出去似的,话说的极狠,宁珏梗着脖子道:“好大的胆子!你攀扯上东宫是何居心?!”

    “行了。”裴晏出声打断,又道:“宁珏私闯民宅,确为如今嫌疑最大者?,有这么多?人为证,白氏不必担心衙门徇私,如今陛下?已知此事,更会明断。”

    宁珏气得不轻,白珉听见这话方才略放了心。

    这时十安进门道:“公子,宾客们的口?供问完了,除了白管事的证供,其他?望舒阁的婢仆多?可互相?作?证,他?们也可证明今日来的宾客都没有作?案条件。”

    十安说完,金永仁近前来,道:“裴大人,龚侍郎,我们十多?人来了之后再?也没出水阁过,自然不可能是我们,更何况……”

    更何况宁珏不是已经被抓到现行了吗?

    金永仁话未说尽,意思却分?明,宁珏气不打一处来,裴晏看向众人道:“时辰已晚,诸位留下?也多?有不便?,既无作?案嫌疑,可先各自回府。但诸位皆为重要人证,明日起?,若有需要查问之处,大理寺会登门拜访。”

    裴晏说完,与姜离目光一触即分后,又看向龚铭,“龚侍郎,大理寺之人留下?继续问证,我先与你一同入宫面圣。”

    白珉一听此言又跪地道:“大人,我们老爷死的冤枉,宁公子虽是皇亲国戚,可、可也不能草菅人命一走了之,夫人小姐虽不在长安,但老奴也算半个白家人,便?是拼死也要为老爷在天?之灵求个说法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听得气白了脸,裴晏再?次安抚道:“有陛下?亲自过问此事,朝堂内外无人敢包庇嫌犯,你们尽管放心。”-

    面圣之令不得耽误,眼看着裴晏和龚铭带着宁珏离开,白珉和其他?白府下?人又拥着屏风后的遗体呜咽悲哭起来,十安和九思见状也未阻止,只唤仆从?们详细采证。

    眼见大理寺众人守卫森严,金永仁和岳柏恩对视一瞬,还未全然缓过神来。

    金永仁到底稳重些,对其他?人道:“夜色已深,我和柏恩留下?帮忙,诸位先走一步罢,此等变故非我们所愿,敬之死的惨烈,只盼衙门早日查个水落石出,府里后事我和柏恩多?照应,诸位不必担心,待治丧日再?来吊唁罢。”

    今日来的多?为白敬之同僚,虽有交情?,但如今命案当前,也没几个人愿意多?惹麻烦,此言一出,其他?人从?善如流告辞,只那两位将军和姜离没动。

    金永仁便?道:“多?亏付将军和钱将军身手敏捷,只是不知此事会如何查下?去。”

    见姜离不认识这二人,金永仁道:“薛姑娘,这两位将军乃敬之早年病患,后来两家多?有走动,这些年敬之常在地方当差,他?们在长安对白氏多?有照应。”

    这二人皆过而立之龄,钱世杰在御林军当差,付冕则在神策军中供职,二人皆是官家子弟出身,自幼习武,后更拜入江湖名门,非寻常武将可比,因此适才宁珏才未逃脱。

    姜离点头示意,又唏嘘道:“可惜我连白太医最后一面也没见到。”

    这话一出,白珉跪在榻边悲痛更甚,“宁家公子到底与?老爷有何仇怨啊,为何要致老爷于?死地,老爷就要离开长安了,为何就不能放他?一条生路?”

    他?哭嚎着,其他?仆从?也跟着落泪,姜离自不信宁珏是凶手,便?近前道:“近日白太医可有何异样吗?”

    白珉抹了一把眼泪,“没有啊,近日老爷去过太医署几次,其他?时间要么安排宅邸田产与?遣散仆从?事宜,要么就是去辞别?故旧,哪有什么异常呢?”

    说至此,白珉望着十来个仆从?道:“老爷都安排的差不多?了,府中旧仆跟了老爷多?年,但凡带不走的都重金遣散,放眼长安城,没有比老爷更厚道的主?家了,为什么,宁公子为什么要害老爷啊,金大人,岳大人,两位将军,求你们一定要给老爷讨个公道啊。”

    白珉说着又磕起?头来,金永仁几人互视一眼,面色都有些凝重。

    岳柏恩往正北方向的夜空看一眼,“等等吧,敬之能不能有这个公道,等裴少卿回来之后就知道了……”-

    夜色已深,裴晏与?龚铭到太极殿外时,殿内一片灯火通明。

    刚入殿门,便?见堂中已站了不少人,姚璋侍立在景德帝身边,肃王一脸的幸灾乐祸,太子则黑沉着脸,兵部尚书宁胥远佝偻着背脊一脸担忧,薛琦也惴惴不安地立在侧。在几人身后,还站着几位六部老臣,显然,这场面已超出了一位太医之死该有的震动。

    待裴晏禀明经过,景德帝喜怒难辨的面上出现了几分?阴郁,“所以,不是你宁珏杀了人,而是你宁珏……刚好撞见了杀人现场?”

    宁珏自进殿便?未敢起?身,此刻白着脸道:“陛下?明鉴,微臣当真冤枉,微臣确有潜入白府之行,可杀人的当真不是微臣,微臣和白敬之毫无仇怨,为何杀人呢?”

    景德帝冷冷道:“那你又为何潜入白府呢?”

    宁珏落在身侧的拳头紧攥,一双眸子也急速转动起?来,然而景德帝盯着他?半晌,他?也难给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,显然是有何难以企口?之由。

    景德帝面露失望,一旁的肃王这时遗憾道:“游之,你前些年一心向往江湖行侠,如今刚回长安半年,本以为你已改了性子,可没想到父皇这般看重你还让你进了拱卫司,你却闯出这样大的祸事,白太医虽已经辞官,可他?救人无数,不说在长安,这些年在地方都多?有美名,你怎敢如此大胆?”

    他?如此言辞,太子也不甘示弱,“二弟慎言,宁珏行事无状,可他?既喊冤,那此案必有内情?,如今大理寺与?刑部还未给他?定罪,二弟如何断言就是他?杀了人?”

    肃王嘲弄道:“那他?为何夜闯白府呢?”

    见肃王如此,宁珏愈发气红了眼,“陛下?,微臣夜闯白府确有原由,只是眼下?还不能说明,白太医死的突然,焉知不是他?有别?的仇家?万一是旁人要他?死呢?”

    肃王眼风轻斜而来,“言语不详,视为狡辩,明明被在场十多?人抓个正着,大理寺也说房前屋后只有你一人的踪迹,如今在父皇跟前还敢狡辩?!”

    宁珏自是不服,但他?尚未开口?,宁胥远已跪了下?来,“请陛下?明鉴,宁氏忠君报国,微臣以宁氏一族担保,宁珏再?如何纨绔也做不出杀人之事,请陛下?明查。”

    看着年迈的父亲伏地扣头,宁珏面上也生出两分?悔痛来。

    这厢裴晏上前半步道:“陛下?,此案眼下?来看,宁珏的嫌疑的确很?大,但杀人尚需动机,即便?宁珏真是凶手也还需深查,请陛下?将此案交给大理寺,大理寺一定查个明明白白,给陛下?一个交代——”

    肃王似笑非笑地看向裴晏,“众所周知,鹤臣你与?宁珏乃是同门师兄,这案子交给大理寺只怕不合适——”

    裴晏一默,“陛下?,为求公正,大理寺可与?刑部同查。”

    肃王还要再?说,景德帝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,“也罢,近日乱子太多?,此事就交给大理寺与?刑部,半月之内,朕要知道白敬之到底因何而死。”

    裴晏和龚铭一同领命,肃王犹豫一瞬到底不再?多?言,见太子面黑如锅底,他?心底多?有快意,面上诚恳道:“父皇尚在病中,千万以龙体为要,这些事出的频繁,父皇若连日气恼难免伤身,皇兄和宁尚书都知道错了。”

    短短月余,先有高晖流放,如今宁珏也成了杀人凶手,一个高氏,一个宁家,太子的左膀右臂先后沦为阶下?之囚,即便?不致命,可接二连三的出事,景德帝再?如何宽容,也会对太子心生不满,更遑论父子二人早有嫌隙。

    太子后槽牙狠咬,此时上前半步道:“父皇龙体为要,是儿子管教不力让父皇烦忧了,不过,近日也不是没有喜事——”

    肃王听得一愣,高家和宁家接连犯错,还能有喜事?

    连景德帝也有些奇怪,“喜事?”

    太子扯出笑来,“太子妃已有孕近三月,恭喜父皇要添孙儿了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殿内猝然一静,便?是宁珏都惊得瞪大了眼睛,薛兰时十多?年难有身孕,怎么如今还能再?孕?此念一出,宁珏立刻想到了姜离——

    几乎是同时,殿内其他?人也想到了姜离,薛兰时求子多?年,如今薛氏大小姐才回来半年便?有了喜讯,除了姜离,还能是谁的功劳?

    “你所言当真?”景德帝到底展颜。

    太子也笑道:“不敢欺瞒父皇,泠儿前几日已诊出了喜脉,只是太子妃身子弱,这才未敢张扬,这几日调理下?来胎像已稳了。”

    于?世忠眼珠儿一转,连忙道:“恭喜陛下?,陛下?要有小皇孙了。”

    皇室添丁不仅是喜事,更是事关国运的吉兆,景德帝眼生笑意,面容也慈爱几分?,“好,确是喜事,让太子妃好好安胎,朕重重有赏,至于?宁珏——”

    景德帝目光斜睨过来,“先关入大理寺以待后查罢。”

    太子谢恩,薛琦面露晴色,宁珏和宁胥远也未想到薛兰时在这时有了身孕,若在别?的时候,他?父子二人还要为宁瑶忧心,可如今宁珏身负命案,东宫也被牵连,薛兰时这有孕便?来的十分?讨巧了,父子二人皆暗暗松了口?气。

    东宫本已陷入危局,却在顷刻间峰回路转,肃王看看景德帝,再?看看太子,使足全身力气才道出一句“恭喜皇兄”。

    第189章 邪魔歪道

    从太极殿出来, 宁珏先一步被押送回大理寺看押。

    众人眼看着他满身?委屈不?甘地被带走,神色皆是复杂,肃王叹息道:“鹤臣,龚侍郎, 这案子如今虽是分?明, 但父皇要你们查个?仔细, 那你们也?得尽心,半月之后,再如何给宁珏喊冤只怕父皇也?不?会轻饶。”

    裴晏面无?表情地应是, 龚铭道:“王爷放心,大理寺和刑部?同审,定不?会让陛下失望。”

    薛琦纳闷道:“这好端端的?,宁珏竟会对白敬之起杀心, 这全无?道理啊,伤人性命总也?得有个?缘故吧。”

    肃王扬眉道:“薛中丞此言差矣,多少人命案子都是那看起来最不?可能?之人下的?死手, 宁珏和白敬之看着不?相干, 但他既能?出现在白太医府上, 便说明还有许多事是我们不?知晓的?, 他自?己不?也?说不?清楚吗?”

    太子神容温文?道:“真是让二弟操心了, 是非曲直自?有公论, 相信大理寺和刑部?便可。”

    比起肃王言辞机锋,太子则显得镇定的?多, 但从小到大,肃王最厌恶的?便是太子这幅尽在掌握的?优越之感, 他冷声道:“皇兄说的?也?对,如今皇嫂有孕在身?, 她年岁大了,身?体又?不?好,皇兄也?只能?将心思?放在替皇嫂安胎之上,万一出个?岔子……”

    他似笑非笑地一顿,“那父皇便要失望了。”

    此言太过刺耳,但太子不?为所动道:“二弟尽管安心,二弟年纪也?大了,也?得紧着子嗣才好,免得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传的?沸沸扬扬。”

    肃王眼底浮起几分?薄怒,但当着多人,再如何生气也?不?好发作,只得道:“这就不?劳皇兄忧心了。”

    太子不?置可否,看了眼天色,径直摆驾东宫。

    他一走,其余众人方出宫而去,一路到了朱雀门外,肃王当先上了自?己的?车架。

    肃王府的?马车仆从早已等候多时?,肃王掀帘落座,车室之中早有人相候。

    “王爷,确是真的?,宁珏当真被白府十多宾客抓了个?正着,白敬之背后中刀已经死透了,白府上下也?不?明白怎么回事,如今大理寺留了人在白府查证,金永仁和岳柏恩留着帮忙善后,哦,对了,薛家那位大小姐今日也?在宾客名单之中。”

    说话的?乃是汪仲琦,先前段霈被害,段国公府一心为段霈报仇,却不?想反而牵扯出段霈贪赃渎职之罪,继而令段国公府元气大伤,后来段国公告病多日,汪仲琦留在国公府无?益,便到了肃王身?边,今日白敬之死的?突然,他们得到消息之时?也?震惊得很,后来肃王入宫面圣,他便在外打探消息。

    马车走动起来,肃王蹙眉道:“薛家大小姐?这倒也?是巧了,这姑娘不?可小觑,她这才回来多久,薛兰时?竟有孕了——”

    汪仲琦一惊,“什么?可是当真?”

    肃王不?快道:“片刻前太子刚禀明父皇,他是拿此事保宁珏,怎敢作假?适才宁珏在父皇面前喊冤,但问他为何出现在白敬之府上,他却答不?上来,父皇对他本就仁爱,再加上得知薛兰时?有孕,便网开一面了。只让大理寺和刑部?一同查探内情,他如今虽被抓了个?正着,但还缺关键证据和行凶动机。”

    汪仲琦低声道:“太子妃此时?有孕不?是好消息,今次宁珏出现的?也?确是古怪,也?不?知是不?是有其他图谋,按他的?性子,白敬之就算罪大恶极,他也?不?会动用私刑。”

    说至此,汪仲琦愈发压着声问:“王爷,难道说和当年之事有关?”

    肃王冷笑,“不?管他有何图谋,也?不?管太子妃这一胎是男是女、生不?生的?下来,他宁珏今夜既被抓个?正着,那谋害白敬之的?凶手便只能?是他——”

    汪仲琦一默,“在下明白。”-

    肃王府的?车架走远,薛琦瞟看着片刻间老了几岁的?宁胥远,心底滋味格外陈杂。

    宁氏与薛氏不?睦,他乐见宁氏卷入波澜之中,可东宫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,他又?实在不?愿见太子受牵连,于是半真半假道:“宁兄不?必担忧,若不?是宁珏所为,任是谁都不?得颠倒黑白——”

    宁胥远所想与薛琦也?相差无?几,便应道:“借中丞大人吉言了。”

    言毕,宁胥远看向裴晏和龚铭,又?拱手道:“犬子的?声名与清白,便靠两位了,老朽先谢过两位——”

    宁胥远已年过花甲,见他躬身?作揖,裴晏忙虚扶一把,“尚书大人安心,我与龚侍郎定然不敢轻慢。”

    裴晏与宁珏交好乃是众所周知之事,宁胥远对他自?是放心,龚铭见状也?安抚几句,待把宁、薛二人送走,裴晏便道:“龚侍郎打算如何查?”

    龚铭叹道:“裴少卿不?必客气,若非陛下之意,我实在不?想接这差事,这样吧,刑部?协助大理寺,但一应章程也?由刑部?与大理寺同定。”

    龚铭不?敢违抗圣令,也?不愿卷入东宫与肃王之争,但差事要办好,便也?得防着裴晏包庇之行,裴晏心知肚明,欣然应下,“既如此,先同回白府罢。”-

    回白府已近子时?,金永仁和岳柏恩尚在,姜离已离去。

    府里上下采证完毕,九思?禀告道:“公子,龚侍郎,我们已经问完了,除了先前宾客们说的?,府里今日没出过什么异样,白太医也?并?无?仇家,和宁家更?是从无?往来,他们也?不?明白为何宁公子会  出现在白氏——”

    回春堂前,白府下人静默地站了一片,除了白珉,其他人皆满面惶恐。

    裴晏看向宋亦安,“宋仵作,可有别的?发现?”

    宋亦安摇头,“尸体上的?伤痕很简单,大人离开之后,小人又?仔细验了一遍,且如今白太医过世已有两个?时?辰,按理有别的?伤痕也?该开始显现了,可适才小人用了些秘法勘验,白太医身?上的?淤痕还是很少——”

    十安这时?近前道:“公子,屋后与房顶我们也?又?看了一遍,还是没有发现别的?踪迹。”

    裴晏眉头拧起,龚铭也?觉得古怪,“奇了,难道真是什么武林高手?”

    龚铭说着看向裴晏,在长安世家子弟之中,也?只有裴晏自?幼习武,身?法高绝,但裴晏道:“但若是武艺高强之人,为何用这般笨拙的?法子杀人呢?”

    回春堂一楼仍是狼藉,龚铭纳闷道:“那就说不?通了。”

    白珉哭肿了眼睛,这时?近前道:“凶手就是宁公子,两位大人,请你们替老爷做主,宁公子是被抓了现形的?,小人实在不?知有何好查?”

    龚铭看一眼裴晏,道:“你放心,此事陛下已经知晓,宁珏已经被关入大理寺监牢,但他如今不?认杀人之行,我们也?未找到确凿证据,你们虽说抓到了他,可也?没有亲眼看到他杀人不?是?”

    白珉很是不?忿,还要辩驳,裴晏道:“今日夜宴是何时?定下的??”

    见他发问,白珉定了定神,“上月二十五便定下了。”

    “今日第一个?来的?是何人?从头说一遍——”

    裴晏令下,白珉道:“夜宴定于酉时?二刻,今日第一个?来的?是岳大人,他和我们老爷交好,老爷打算告病还乡时?,太常寺和太医署都不?知该提拔何人去太医丞之位,还是老爷推举了岳大人,岳大人也?是医药世家出身?,自?小醉心医道,还投身?修撰医经,以求造福地方、传于后世,他今日申时?二刻便到了,为的?便是请教老爷一个?小儿病喘症医方,他一来,二人在望舒阁中小坐了片刻,大抵两刻钟之后,便是金大人和周太医一并?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们之后,是梁太医和余太医,大家都是同僚,到了之后也?就这岳大人主持编撰医经之事畅谈起来,近酉时?时?分?,付将军和钱将军前后脚到了,寒暄之后,两位将军落座饮茶,其他太医和老爷的?故旧也?就着医道说话,当时?还有三位客人未至,其中一位便是薛姑娘,岳大人见状,便说他去正门处等着,也?是这时?,采买香蜡的?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白珉深深一叹,“那之后的?事,大人便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裴晏这时?问道:“有三位宾客未至?当时?除了薛姑娘还有谁?”

    白珉便道:“除了薛姑娘,还有两位老爷和我们老爷交好多年,一位是长安城同济堂的?东家沈元朴沈老爷,还有一位是永茂堂的?钱继礼钱老爷,我们白氏也?算是世代医家,因此世交之中要么是做大夫的?,要么便是做药材的?,这两位老爷都是长安城有名的?药行东家,想来大人也?是知道的?。”

    同济堂和永茂堂多有盛名,裴晏自?然知晓,龚铭更?是道:“这两家是皇商啊,永茂堂,这是茂安钱氏——”

    龚铭欲言又?止,连他也?知晓,茂安钱氏与段国公夫人家中乃是姻亲,茂安钱氏本就是药材世家,后来得了段国公府和肃王府助力,短短十多年间跃为第一大皇商。

    裴晏道:“这两家为何失约?”

    白珉不?解道:“沈家午时?之前是送了礼来的?,说他家老爷南下进货,本该前日回来,可船走到檀州时?遇上大雨涨水,路上耽误了,硬没回得来,这才失约了,至于永茂堂,府中没收到消息,也?不?知为何没来……”

    裴晏略作沉吟,正待再问,外头忽有大理寺衙差快步而来,“大人,拱卫司来人了。”

    裴晏和龚铭一惊,待转身?一看,果然见姚璋带着陆承泽等人快步入了回春堂院门,裴晏这时?上前道:“姚指挥使这是何意?”

    姚璋道:“裴少卿不?必意外,我是奉陛下之命而来的?,案子还是你们办,我们来只为核查。一来,宁珏是拱卫司中人,他出了这等乱子拱卫司不?可能?不?管不?问;二来,白太医死的?古怪,我们如今在查的?案子裴少卿也?是知道的?,万一他是为邪魔歪道所害呢?而我正知道有一武艺非凡的?魔教中人在长安城中……”

    裴晏剑眉拧起,古怪道:“你是说那沧浪阁主?”

    第190章 死的安详

    眼看?着拱卫司众人在回春堂四散开来?, 龚铭凑到裴晏身边道:“裴少卿,拱卫司此番是何?意?今日长安城不太平,再加上此前秦家的案子,难不成真是那沧浪阁回长安作乱?可这和白太医也没有关系啊。”

    龚铭说着缩缩肩背, 只觉这事不简单, 可千万别牵扯上他才好。

    裴晏面无表情地看?着府中乱象, “姚指挥使心中执念颇深,只要?不曾误事便好。”

    龚铭愣了愣反应过来?,不禁道:“可……可若不是沧浪阁, 难道长安真兴起了什么邪魔歪道来??”

    他所问也正是裴晏担心之?处,只是眼下邪教案子由拱卫司主查,他也不便时时探问。

    一炷香的功夫之?后,姚璋有些失望地回到裴晏身边, “这几月长安城乱子不少,任何?祸端都可能?是邪道所为,裴少卿也别怪我们多事, 今夜虽未找到证据, 但在查明白太医遇害案前, 拱卫司也会关注此案——”

    裴晏问:“其他地方仍无线索?”

    姚璋凉声道:“近日有些方向, 但排查下来?所获不多, 我们也不耽误你们办差了, 今夜就先告辞了。”

    姚璋说着拱手而?去?,眼看?着他们十多人风风火火来?, 又?行云流水而?去?,九思眉头拧着一团道:“拱卫司还真是霸道, 说来?就来?,说走就走。”

    裴晏无心追究, 只继续问白珉,“白太医和永茂堂来?往可多?”

    白珉哑声道:“早些年来?往多,当年我们老爷在太医署除了行医问药,还负责过一阵子每年各地皇商往太医署售送药材之?事,一来?二去?,和这些药商多了来?往,近几年老爷外任居多,走动少了些,但今夜是老爷的践行宴,自?然都要?送去?请帖的。”

    裴晏了然,又?看?向回春堂,“此案疑点甚多,大理?寺和刑部还需详查,你们老爷的尸首可停放在府中,但案子未查清之?前不得下葬。”

    白珉又?悲哭起来?,“大人放心,小?人明白的,府中有年前的存冰,自?会好生照应老爷的遗体,案子未查明老爷也难入土为安啊……”

    凶器已被取下,白珉指挥下人将西跨院布置成灵堂,又?临时采买丧服为白敬之?装殓遗体,一片忙乱之?间,裴晏拿起凶器走入回春堂。

    龚铭在后道:“这把匕首看?起来?也无甚奇怪的,外头随便找一家兵器铺子都能?打制,凶手一定是做足了万全准备而?来?——”

    随着龚铭之?语,裴晏仔细打量屋内狼藉,很快道:“今日永茂堂并未前来?赴宴,去?查一查,看?看?他们府上东家是不是也被耽误了。”

    龚铭眨了眨眼,“裴少卿,今夜时辰已晚,看?起来?也找不出什么线索了……”

    裴晏正等着他开口,闻言便道:“确是晚了,龚侍郎可先走一步,白府我会留人守着,明日再来?细细查问。”

    龚铭松了口气,当即带着随从告辞,等他一走,九思近前道:“公子,这事——”

    见白府上下已聚去?了灵堂之?中,阵阵悲哭在夜色之?中显得格外凄清,裴晏当机立断道:“今夜你带人留下守着,我先去?见宁珏。”-

    一回大理?寺,冯骥立刻迎了上来?,“大人,宁公子已经关入了地牢之?中,一直在问大人何?时回来?,这会儿已经问了三次了——”

    裴晏直奔地牢,入了甬道,一路往东侧可见天光的明牢而?去?,刚走到牢门之?外,牢室内靠坐在墙角的宁珏听到动静猛地抬起了头。

    见是裴晏回来?,他猝然跳起来?,“师兄——”

    “守着周围,任何?人不得靠近。”

    裴晏交代一句,这才进了牢房,宁珏满脸焦急,见外头一众守卫和狱卒走远了才忙不迭开口,“师兄,真的不是我杀的白敬之?,这你应该相?信吧!我今夜不过是去?看?看?他这夜宴有什么玄机,我根本想不到有人要?杀他——”

    裴晏镇定地看?着他,“我自?然相?信,别慌,把你所见再说一遍。”

    有裴晏此言,宁珏的心也慢慢沉定下来?,他深吸口气,道:“其实我在白府说的是大差不差的,我确是酉时去?的白府,一开始也真是藏在梧桐树上的,只不过……只不过我在此期间,往白敬之?的前院去?了一趟——”

    裴晏拧眉,“去?前院?”

    宁珏咬牙颔首,“不错,我想去?他书房。”

    见裴晏目光严肃,宁珏苦涩道:“这些日子拱卫司一直在追查邪教的线索,与潘家和冯家有来?往的人家我们都筛查了一遍,他们常去?的酒肆庙宇,甚至寻欢作乐之?地我们也都跑遍了,可花了这么多功夫,也没有查到什么有利线索,那我自?然记挂着白敬之这边的事,毕竟和皇太孙有关……”

    裴晏狭眸,“你不是第一次去白府。”

    此言乃是陈述,宁珏气虚道:“没错,今夜是第?三次,上月二十七和初二晚上我都去?过,那回春堂其实我也探过,奈何?那地方什么都没有,初二那天晚上,我入白府,看?到白敬之?在整理?他这些年常用的医经和和他治病医病的记载,生生理?了三大箱子书册卷宗,我当时便想,那里?头会不会有淮安郡王的诊疗记录?”

    见裴晏面露不赞同,宁珏愈发心虚,“我反正无事,便想自?己查一查,前次小?郡王也是这般翻墙跃户才发现那潘家卷入邪教之?行,我想着,白敬之?如果心里?有鬼,那我正大光明的查也没用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先说今夜——”

    毕竟出了人命官司,裴晏还是以查案为重。

    宁珏便道:“哦对,我去?了白敬之?前院,摸到了他书房之?中,看?到了那几个箱子,还打开了一个没上锁的箱子,只是当时屋内黑灯瞎火的,我只有点燃火折子的功夫,如果我没看?错,白敬之?有一本治疗肾厥之?疾的卷宗就在那箱子里?——”

    “肾厥之?疾?”裴晏都惊讶起来?。

    宁珏重重点头,“是啊师兄,你说有这么巧合吗?白敬之?擅小?儿病和妇人病,肾厥之?疾可非他所长,我当时一看?便觉得古怪,但我不懂医术啊,打开之?后,也只看?他似乎在研究此病,还换了不少医方和针灸之?策,我正想着有没有法子抄录下来?,外头便来?了人,说什么客人要?到了,我只以为白敬之?要?带客人来?书房,吓得我立刻从后窗跳了出来?,等我原路返回到回春堂时,正好看?见白敬之?带着管事从水阁出来?。”

    “那管事抱着个箱笼,我也不知是做什么的,且我还知道白敬之?这一日请了不少客人,我心生怀疑,便如先前所言那边伏在了梧桐树梢上,之?后那管事独自?出来?,白敬之?留在了二楼,又?一会儿,我瞧着那灯火到了一楼,可白敬之?久久不出门,正心生好奇之?时,听见屋内有人说话,我便跃下了墙头,正好看?到有人拿剑指着他。”

    宁珏不停歇地说完,急促地喘了口气,“后来?灯灭了,那人影也瞧不清了,屋内起了打斗之?声,这时那管事回来?了,听见这动静忙去?喊人,我瞧他不知何?时回来?,心想白敬之?不能?死啊,便闯了进去?……”

    说至此,宁珏狠狠一挥拳,“我也没想到白敬之?真死了,那凶手还逃的如此之?快,这下好了,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,师兄,你去?了白府?可查到什么线索了?凶手溜得太快,我都怀疑白敬之?屋子里?是不是有密道。”

    “若有密道,十安他们早已找出来?了。”裴晏先否定,又?沉声道:“你从北面入了白府,又?去?了白敬之?书房,后来?你亲眼看?着白敬之?入回春堂,那么凶手若要?入楼中杀人,只能?是在你去?书房这片刻提前躲进了回春堂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错!正是如此!甚至,甚至在我进白府之?时,凶手就已经躲进去?了,这半晚上我也在复盘,思来?想去?,只有这两种可能?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出身高门世家,肆意妄为了二十载,万没想到会载这样大一个跟头,再想到由此生出的麻烦,他心急如焚道:“师兄,太子怎么说?高晖才出了乱子,如今我也成了阶下囚,若非太子妃有孕这事让陛下心软,只怕我得被打进天牢。”

    裴晏道:“太子今夜不曾多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父亲呢?我姐姐呢?这可怎么好,小?殿下还得找薛泠看?病呢,我在白敬之?房中看?到那卷宗,是想着抄录下来?拿给薛泠看?呢,她一定看?得懂……”

    宁珏想到什么说什么,又?道:“那凶手逃的真的很快,一定不是寻常武卫,多半是江湖中人,肃王身边也养了几个武林剑客的,莫非是他派人下的手?”

    “如今一切推测都为时过早,白敬之?近年来?多外任,也无仇怨,很难把其他人与凶手关联起来?,你且想想,可还有别的遗漏之?处?”

    裴晏沉郁的目光有若实质,逼着宁珏镇定下来?。

    宁珏咬着牙来?回踱步,某一刻,他轻吸口凉气道:“若说古怪,我觉得白敬之?死前的模样有些怪,我闯进屋时,他还未彻底断气,但他的表情不像受到惊吓,也不像恐惧死亡,反而?……反而?像松了口气,有些安详,好像凶手杀死他对他反而?是一种解脱……”

    裴晏也听得奇怪,“人在濒死之?时,求生的本能?也多会陷入恐惧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可白敬之?真的没有,他的姿势正朝着门口,他是看?到我进门的,可他没有向我求救,反而?是解脱地咽了气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说着心底古怪之?感愈盛,见裴晏听得认真,他又?谨慎道:“不过当时屋内光线昏暗,地上也凌乱,我眼下的记忆不一定准确。”

    白敬之?断气太快,那濒死的神容也只两息功夫,裴晏心中明白,又?问:“而?后你刚跳出窗户便被捉住了?”

    裴晏问的十分平静,宁珏却顷刻涨红了脸,为自?己辩白道:“不,不是,我是出了窗子,想跃上房顶看?看?能?否瞧见凶手踪影,上了房顶才被捉住——”

    说至此,宁珏也觉晦气至极,“真是见了鬼了,我也没想到那钱世杰和孙冕的武功如此厉害,我当时一心想着凶手,都不曾看?见来?了那么多人,我本问心无愧,若是早早逃了也没这么多麻烦了——”

    宁珏面上青白交加,比起被冤枉成杀人凶手,因?武艺落败被人当场捉拿更让他屈辱,“钱世杰他们有两人,我是双拳难敌四手,且我看?白敬之?死了,心知大事不妙,六识也有些乱,这才被他们找到了机会,若是平日我怎么也能?与他们战上个有来?有回。”

    见裴晏对自?己的找补不为所动,宁珏恼的直抓脑袋,“也是巧极了,白敬之?刚好请了这么两个高手……”